是另一個故事了。
我和她的故事。
* * *
2000年的元旦，開始又結束。
有人舉杯向我敬酒，一杯閃亮剔透的金色香檳。在眾聲喧嘩朵朵笑臉之間，她筆直走向我，不帶猶疑和任何退讓地…。
『新年快樂！』
我送出一抹燦爛卻失了溫度的笑容，『謝謝妳，妳也快樂！』。
『妳好漂亮，』她說。
她看見了麼？如果有，那會是什麼？
我孤單地走了好遠好遠的路，在那人和我失散了以後。妳又是怎麼一回事，想我被妳穿透撞破？知不知道我只會是水銀般四散分離，妳找不到一個完整的命題？
『妳的髮好香…』她淡淡地說，又悄悄地走到我頸後湊近鼻尖，那麼輕柔卻又肆無忌憚。
『摁，好溫暖的味道。』她肯定了我。
我似乎拒絕不了，來不及了來不及了要把自己關起來(真的來不及了嗎？)。
她說她叫Obsession。
我是辛荷。單名。荷花的荷。
妳說妳念的是英文系，哪裡的？
C大。我煙抽得很兇，妳介意嗎？
妳應該有很多人追吧？
那又如何？
真羨慕妳一直是被愛的。
如果我告訴妳我是先懂了愛人，然後才有能力被愛的，妳信不信？我是很多去愛人的。
妳是不是很喜歡我？
﹝點一點頭，她定睛看著我。﹞
謝謝。我頷首微笑誠懇以對，給她一件溫柔披上。
我可不可以親妳一下？
她的眼神堅定、她太頑強要破除我的防線，天知道她不只看見我的繭還要剪開它。我能有個人剝開這層假皮，然後帶走我的一切傷痛？
我該給她擁抱還是拒絕？
罷了，妳只是我的一個想像，妳不了解我渴望被融掉的等待已經太久、太危險、太熱烈。我湊過臉去，妳輕輕在我的兩頰各啄了一下，然後這就是一個印記、記得我們的相遇。
現在我要走了。不會留下什麼。妳只是誤以為我是那人，妳卻打不開那扇沉重斑駁的門。這裡不會有妳想要的：所謂完整所謂純淨、不在妳眼前的這人身上。還是請妳離開吧，我只剩下我這個人此外什麼都沒有。
* * *
他。
難道我的快樂必須這麼不快樂？
他是我陪伴也陪伴我兩年的情人。
他是唯一我想用一輩子甘苦相守的男人。
我深切地愛著他、愛進他的生命與意識、愛惜他身邊無數個來來去去的女人。
『妳是我的女人！』他斬釘截鐵地對我說。
我懂。
打從一開始我就知道我注定要是他的、卻從來不敢相信他也會是我的。他愛著我、用眼淚用笑容用佔有用脆弱吞食我，我快樂地作著他身邊陪伴他最久最多的女人。比起他對我的深情我卻更心疼他。我連他哪裡作錯了都不忍心讓他知道。
他是我背負的繭。
而現在，有人想敲開堅實的門。我親愛的，她真能打碎那只悲傷的水瓶？
* * *
我在東區街上漫無目的地晃著。
接到一通行動電話，螢幕上清楚的反白字秀出obsession。真的是她！
我努力搜尋有關她的影像：跨年party、我穿著綠色高領針織毛衣、興奮的人聲談笑、窗外夜風冷冷地刮著裸枝、腦袋裡亂糊糊的一把、金澄色的酒在胃裡燒著落莫、她一個長髮女子，定定看著我…
『天氣難得的好，想帶妳去爬山。』
我回過神來。這不是一場夜半夢迴，是真實的足以劃出刻度定成表格的明確符號。她是確定自己地伸手向我討著；我不得不逼視自己殘破的內裡：一把細瘦的身材、煙薰得發黑的肺葉、走不到幾十階樓梯就氣呼呼喘著的人、不習慣與人有任何密切的獨來獨往，多久沒有人要我一同爬山了？她聽來似乎我就是答應她也算本份的事。
我開她的車上陽明山，我們不太多話地看著窗外的山景。
『看，那是白色山茶！陽明山很多喔。』我高興地指著一株花樹對她喊著。來到山裡總是令我愉快的。又知道得丟開自己習以為常的憂鬱，不能干擾身旁無關此事的那人。
『沒想到還有人和我一樣喜歡白色山茶花！』她快樂地讚嘆著。
我有些訝異地微笑，是真的還沒遇見有人也會注意到山上的茶花。
『白色茶花擺在青瓷作的細瓶裡最美了。』我想起獨立那人窗前的單枝山茶，細緻的青瓷瓶頸延出一朵清香柔美的白色光暈，花瓣上沾染著山裡濕濡濡的水色。
車聲低低地滑過一棵一棵的櫻樹、一叢叢的竹林，她輕鬆地敘述前些日子旅行的見聞。我安靜聽著、不時被她有趣的經歷給逗笑了。我們偶爾下車走走，山裡清涼的空氣吐著桂花的香味，我似乎久違了這樣安祥寧靜的心緒。我淺淺地笑著，留意不要過多地洩露了我其實很滿足的情感。如果我不告訴她我飽滿的快樂，她知道她原來可以足夠我嗎？
『我還可以再找妳嗎？』她突然問我。
『找我作什麼？』我冷靜地等著她的回答。
『拍一些妳的相片。妳的樣子應該留下來，不然太可惜了。』
我看著她點了點頭。
留下了影像以後，妳會留下嗎？
我卻是沒有問。這個答案即使有了我也不會相信。
我期待著、等著妳終於看見我背後的熾烈情感，然後也許妳會逃開，那麼我又可以躲回那個安全的繭裡。或者，或許妳願意留下了，那麼我要盡力為妳作一個縫合所有裂痕的人，準備一個美麗的生命給妳。但是這些妳都不會知道。妳只會看見我的冷靜自持、妳不知道其實我在為妳整理成一個堅強完好的人。我不對妳說明，是因為我害怕它長不全一個成熟的愛情。我擔心心裡那塊不被搖撼的堡壘，我不要它也成了禁錮妳的鎖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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