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塔爾的《一分為二的童年》,相較於本館前評西方觀點的下伊斯蘭小說(《繼承失落的人》《追風箏的孩子》《德黑蘭的囚徒》《在德黑蘭讀羅莉塔》),雖在主題意識或文字藝術上皆佳,但作者奸巧地透過九歲男孩蘇萊曼稚眼之有限視界(p.15,33,38,74,91,106,127,141,144,151,160-,170-,193,205,210,220),以本館前評《1984》《華氏451度》式的主題、極大化格達費1969九月的伊斯蘭「綠色革命」之極權教義和焚書恐怖統治,同時也就化小化無了西方殖民者和當地王政對利比亞中下層人民之剝削式恐怖統治(另參本館:伊斯蘭革命)。
一分為二的童年 (天培出版 2009)
內容簡介
九歲的蘇萊曼原本是個無憂無慮的小男孩,在的黎波里的豔陽下盡情探索人生。自從爸爸開始出差,家裡就只剩下他和媽媽,他成為家裡唯一的男人,負責照顧、陪伴著寂寞的媽媽。爸爸出差時,媽媽就會喝瓶子裡的「藥」,使她「生病」。
一天,在爸爸到外地出差的日子裡,更奇怪的事情發生了:蘇萊曼竟然在市場看見爸爸,他臉上戴的太陽眼鏡像烏龜的龜殼般拱起,蘇萊曼差點認不出爸爸來。
蘇萊曼的世界發生天翻地覆的轉變,先是摯友的爸爸被抓,繼而爸爸也失蹤了,媽媽整天都在「生病」。對蘇萊曼而言,他以為只要說出爸爸朋友的名字,就可以拯救被關的爸爸。善意的舉動,帶來不可逆料的變化,他被迫離鄉,結束在利比亞的童年。
令人矚目的文壇新秀希沙姆.馬塔爾(Hisham Matar),以利比亞為背景的小說《一分為二的童年》,國外書評說,此書令人想到喬治.歐威爾的《1984》及雷.布萊伯利《華氏451度》。
透過童稚的眼光看成人世界,迷惑,徬徨。詩意般的文字細述回教國家,在極權與教義氛圍中,人性被剝奪扭曲,令人毛骨悚然。
銳利的文筆、深刻的洞察、驚人的想像力,為第三世界發聲,更寫出人性無法掙脫的桎鋯,與對愛的渴慕。
本書入圍2006年的布克獎、且獲第四屆英國皇家學會翁達傑文學獎。
作者簡介
希沙姆.馬塔爾 1970年誕生於紐約,父母是利比亞人,他的童年先後在的黎波里和開羅度過。1986年起定居於倫敦。In the Country of Men 已經被翻譯成二十二種語言出版,入圍2006年布克獎(Man Booker Prize)及《衛報》首作獎(The Guardian First Book Award)。
名人推薦
★傲人佳作......溫柔地召喚出普遍的人性衝突。——《觀察家報》(Observer)
★一本紋理綿密的小說,小說裡人性、柔性和感官的一面,受到頑固和嚴厲的一面所威脅......一部保證一鳴驚人的初試啼聲之作。——《每日郵報》(Daily Mail)
★看完了這部洞察力敏銳的小說,讀者會覺得愛儘管讓人不知如何是好,卻是恐怖時代唯一能留下來的東西。——《地鐵報》(Metro)
★一個令人心酸的故事,描述一個孩子太早就面對了利比亞政治的暴行。——柯慈(J. M. Coetzee)
★精妙絕倫,充滿了基本的真理:越看越能對書中敘述的童年感同身受。——納迪姆?阿斯拉姆(Nadeem Aslam),《迷失戀人的地圖》(Maps for Lost Lovers)作者
★一個失落與愛的悲劇故事。刻畫一種人間天堂。——《蘇格蘭人報》(Scotsman)
★In the Country of Men 瞭解到,愛──儘管不乏背叛、哀痛、猜忌、憤怒、政治恐怖統治──依然是愛。事實上,長此以往,這份愛──親子之愛、流亡者與祖國之愛──只會更強烈而巧妙地綑綁起愛的結。——安?麥可斯(Anne Michaels),《即興篇章》(Fugitive Pieces)作者
★節奏的進展高明……筆風抒情而匠心獨運......是一部感動人心的處女作。——《泰晤士報藝文副刊》(The Times Literary Supplement)
★這部小說的結構精緻,最後一章是一首情感的弦樂四重奏,寫來雲淡風清、幾近完美的呈現、令人屏息與震懾......一個失落與愛的悲劇故事。刻畫一種人間天堂。——《蘇格蘭人報》(Scotsman)
★本書描繪一個面臨情感轉捩點的小男孩,非常誠懇而不濫情。——《週日電訊報》(Sunday Telegraph)
內容連載top
11
我慢慢睡著了,醒來時分不清東南西北,也不知道是幾點幾分。天空一片漆黑,世界一片寂靜。但第一次睡午覺,還是令我心曠神怡。我準是快要變成大人了,我心想。我發覺屋子裡有一股怪味,但睡意的浪潮堅不可摧,把我拉了過去,逐漸飄回溫暖和神奇的沉睡中。
過了幾個小時,我起床時差點喘不過氣,彷彿有千軍萬馬衝進我的鼻孔,往下奔入咽喉。我跳下床,打開窗戶。無意識地把家裡每個房間的門窗全都打開。她忘了關上廚房的瓦斯。
等她第二天早上醒來,非但想不通我為什麼這麼不高興,還不停地問:「這是什麼味道,你是不是忘了關廚房的瓦斯,蘇魯瑪?」
我砰的一聲甩上房門,把自己鎖在房間裡。隔著房門,聽她說話的語氣,還以為真的是另外一個女人忘了關瓦斯,差點害死我們。
「你幹嘛生我的氣?你不說話,我怎麼知道你沒事?」
我正要張嘴說些什麼,卻用手捂著嘴巴。
「我怎麼知道你沒死呢?」
我塞住耳朵,閉上眼睛。
「好了,」快中午的時候,她跑來說,「至少出來吃點東西。午飯時間就快到了,而你連早餐都沒吃呢。」她走開的時候,我聽見她自言自語,「真是個古怪的孩子。」隔了一陣子,她又回來問,「萬一你父親這時候回來,他會怎麼說我們倆?」
到了中午,她從門縫底下悄悄塞進一張紙條。上頭這麼寫著: 因此,我希望我心愛的兒子肯來見我一面,我會派手下的大臣替他打點上路。我唯一僅有的願望,就是在臨死前看看你。萬一你拒絕我的請求,我只怕熬不過這個打擊。願真主賜你平安!
真是肉麻當有趣。我認得出這幾句話。根本不是她自己寫的,而是出自舍赫亞爾國王的一封信,當時他憂鬱成疾,以為自己命在旦夕,於是寄了這麼一封信給他的弟弟沙赫薩曼國王。她只不過是把「弟弟」改成了「兒子」。我把字條對摺了兩次,從門縫底下推回去。過了幾秒鐘,就聽見她拾起字條。
到了下午,像有刀子一把把扎進我的胃裡,而且我急著撒尿。我一出臥房就直接鑽進浴室,鎖上門。聽不見她在外頭的動靜。我到廚房去倒了一大杯牛奶,抓了一條麵包,逕自回房間去,把房門虛掩著。現在是四點多,午睡時間已過。她到哪兒去了?
我出了家門,看有沒有什麼男生在街上。發現他們全都圍繞著艾德南。卡里穆和我打架當天,艾德南是唯一不在場的人。要是他在的話,我的表現也許就不一樣了。我敢打賭奧薩瑪、馬謖德和阿里正把他們對事發經過的說法告訴他。
卡里穆倚著一輛車。他們一看到我立刻噤聲。阿里和我打招呼,馬謖德瞪他一眼。我想他們全都說好不要搭理我。「我們到學校去看看。」馬謖德對他們說。不過今天不用上學,現在是暑假期間。令我詫異的是他們全都跟他一塊兒走。
我看著他們走開。奧薩瑪把手搭在卡里穆肩上,邊走邊對他說話。艾德南走在他們旁邊,也在聽奧薩瑪說些什麼。到了街尾,他們一轉彎不見了,我這才跟上前去,兩手插進短褲口袋,慢吞吞地往前走,順勢踢起一顆卵石。我也跟著轉了彎,他們又出現了。遠遠看去,他們的身影貼得更緊。
他們一到校門口就止步。我還來不及趕上去,卡里穆高喊一聲:「最後一個跑回桑樹街的是女生。」接著一票人衝向我。等到雙方只有咫尺之遙,我本來想讓路,但又懷疑他們是故意嚇唬我,於是杵在原地。我閉上眼睛,站定了,盡量縮著身體,聽他們跑得氣喘吁吁,感覺到他們飛快擦過我身邊刮起的一陣風。跟著聽見卡里穆又喊了一句:「最後一個跑回桑樹街的是女生。」我知道他指的是我。
體弱多病的艾德南仍然留在校門口。他和卡里穆年紀一樣大,可是跑不了多遠。他不能吃任何甜食,皮膚只要一有傷口就可能失血致死。他每天都得打兩針,而且是他自己動手。有一次我們說動他示範一下。「你們要是敢笑出來,我就每個人賞一巴掌。」他先警告一番,才帶我們進他的臥室。以前我們誰也沒去過他家。和他的病有關的書擺滿他一整個書架。書桌上攤開一本大字典,中間對摺處夾著一支削尖的黃色鉛筆。毫無疑問,這是我畢生見過最大的一本書。他的床頭櫃上有一堆咖啡色的小藥瓶。每個瓶子的標籤上都有他手寫的全名,艾德南‧梅爾海。他的房間打掃得乾乾淨淨,床也鋪得一絲不苟,我甚至懷疑睡起來會舒服嗎。他的書桌抽屜裡有一整盒的注射器,另外一盒裝的是包著塑膠封套的黃色小海綿。「這些是拿來消毒皮膚的。」他解釋給我們聽。
「為什麼?」阿里問。
「什麼叫做為什麼?」艾德南兇巴巴地反問他。「當然是為了避免細菌入侵。」
我們大夥兒擠在他身邊。他拉下長褲,用海綿揉揉皮膚,沒有多做介紹,就把一根長針深深扎進屁股裡。我們個個都說不出話。他把針拔出來,用黃色的小海綿按著。他的屁股上佈滿了咖啡色的瘀痕。以後我們再也不想看他打針了。
我忌妒艾德南。由於身染惡疾,無意間給了他一種特殊的優勢,讓他獲得一樣我們任何人都沒有的東西:一個包括書籍和注射器的私人世界。他的房間就像一棟小房子,擺著他專屬的物品。雖然他屁股上的瘀痕讓我由衷感謝治百病的真主賜給我健康的身體,但又祈求能生一場病,藉此賦予我艾德南所擁有的優勢,他因此比我們任何一個人更顯成熟獨立,使得每個人都得暗暗爭取他的認可,在我們這個圈子裡,唯有他擁有自己的生活和疾病的相關文獻,似乎不需要任何人。所以要是他前一天在場的話,我大概也不會做出背叛卡里穆的事。艾德南就有那樣的本事。由於比一般人更貼近死亡,使他顯得少年老成,也擁有更高的道德權威。和我的女英雄莎赫札德一樣,他也是在刀口下過日子。因此這項挑戰——「最後一個跑回桑樹街的是女生」——對他並不算數。
艾德南搭著我的肩膀。我繼續凝望空蕩蕩的操場,墨綠色的國旗重得垂在高聳的旗杆上。我記得以前每天早上都會在微弱的冬陽下排成一行行平行的隊伍,書包結實地壓在背上,向著國旗引吭高唱國歌,和揚聲器大力放送、不時傳來沙沙聲的音樂一較高下,灰色的錐形擴音器高掛在操場的每個角落,就算踩在另一個人的肩膀上也不可能搆得著。有時候,我在早晨的升旗典禮上傲然挺立,緊握拳頭,縮起背上的肌肉,淚水在眼眶裡打轉,拚命大聲唱著國歌,典禮結束後還得努力忍住喉嚨留下的疼痛。有時我半睡半醒地站在操場,做出唱國歌的嘴形,盡量藉由刺耳的音樂掩飾我的連連呵欠。
艾德南扯扯我的袖子,一塊兒走回我們住的那條街。他一句話也沒說,但我知道他是想安慰我。看到那幾個男生上氣不接下氣地聚在我們那條街的街口。每次都跑贏的奧薩瑪,靠在寫著「桑樹」兩個字的石塊邊。阿里站在哥哥身旁,一副悶悶不樂的表情。他每次都跑最後一名,看樣子已經被每個人敲了腦袋,叫他一句「小女生」。他們一個個望著我們住的那條街,艾德南和我都看不見他們到底在看什麼。等我們走到他們那裡,我敲了一下阿里的腦袋,說他是「小女生」。我無權這麼做,比賽根本沒我的份。但我還是不肯罷休,又在他頭上扁了一記,連罵他三次「小女生」。他動手要打我,但我輕易舉臂格開了他的拳頭。艾德南把我拉到一旁,用肩膀輕輕把我往外推。等其他人聽不到我們說話時,他說:「你爸爸在家嗎?」艾德南很少問我什麼,我不由得感到受寵若驚。
「他出門做生意去了。」我說。
他望著前方,幾乎是自言自語地說:「那可真走運。」然後繼續往前走,步伐比平常輕快許多。
順著艾德南的方向望過去,我發現了帶走拉希德教授的那輛白車。這一次車子停在我家門口。「就是那輛車……」我聽見身後有個男生說。不知道卡里穆現在在想些什麼。我以為他會衝到我身邊,握住我的手臂說:「現在我們可是一體的了,兄弟。」艾德南低頭不語,打白車旁邊經過,推開他家花園的柵欄門,任由身後的門自己關上。車上只冒出一個人的頭。我回頭一看,除了卡里穆,其他男生全都溜了。他站在原地看著我。我好想跑到他身邊,卻轉身走向那輛白車。
我盡量想著莎赫札德,想著她的勇氣,可是不管我多麼努力,腦子裡老是浮現媽媽的話:「你應該另外再找個人當典範。莎赫札德寧願當奴隸也要苟延殘喘地活下去。」我想起了辛巴,但他是做賊的,我向來對他沒什麼好感。我想起那些一齊鼓掌的奴隸,但他們還有彼此,只有一個人鼓掌是不夠的;再說,他們不也是為了苟且偷生而當奴隸嗎?車子就停在前面幾步。車上的男人從照後鏡發現我。我走到車窗邊,看到他的臉,我登時呆住了。我記得他。他就是那個站在起居室門口擋住去路,低頭看著我——挨著一盤吃食坐在地板上,一面搖頭、一面伸手到胸口搖了好幾下,彷彿是說,「不是我,我發誓,不是我。」——聲音像是老太婆的人,是他掌摑拉希德教授,也是他從殉道者廣場跟蹤媽媽和我。他臉上佈滿了小坑洞,活像鑿子鑿出的小疤痕。他有一雙細長的眼睛,眼白的部分顯得混沌。唇色很暗,簡直像剛塗過藍色染料。搞不好是吃了桑椹或吸了血。緊密的捲髮像個鋼盔戴在頭上。他對我笑。
「蘇萊曼。」這三個字說得慢吞吞,彷彿我的名字正在他嘴裡嚼口香糖,「我們終於見面了。」
我不由自主地凝視他的雙眼,他的目光有一股奇特的力量,讓我不自覺地被吸過去。我想起了舔噬天堂之橋兩側的永恆地獄之火,聽在不信者的耳中是如此熟悉,讓他們轉身迎上前去,就像一聽到有人叫你的名字,便會不自覺地轉過頭去,因為正如馬斯塔法教長所言,「只要無所畏懼,便不會心懷恐懼。」「你是誰?」我問。
他把手掌貼在胸口說:「我叫夏里夫。是你父親的朋友。」我知道他在撒謊。「你不記得我了?」
「你搜過我們家。」
「對,我有個很重要的問題要請教他。」他面向前方,自顧自地笑了笑。簡直像是有些難為情。「我想當時是匆忙了點。」
「這麼說你不會把他像拉希德教授那樣帶走?」
「什麼教授?」
我指指卡里穆的家。「我看到你了。」
「哦。」他說,似乎剛剛才想起這回事,跟著哈哈一笑,「不,不,不。你父親不一樣。他是我的好朋友。我們認識好多年了,其實就像兩兄弟。說真的,還是他派我來找你的。我常聽他說起你,蘇魯瑪。」
明知他是鬼話連篇,但他怎麼知道我的小名?我想起當日他是怎麼把媽媽的藥瓶往她肚子上一推。他知道我們的祕密,我心想,他明明知道,而且沒有張揚出去。「拉希德教授是叛國者嗎?」我問他。
「是的。」他回答得毫不猶豫。
「而爸爸,他是不是……」
「我就是為這個來的。我正在想辦法替他辯護,但就是苦無證據。」「證據」這兩個字,讓人一聽就退避三舍。
「你就是來搜查證據的嗎?」
「一點也沒錯。」
他不像媽媽和穆沙,他對我有問必答。沒有把我當小孩子。
「爸爸在哪裡?」
「我沒辦法告訴你。」他說著把手伸進口袋,「他要我拿這個給你。」他遞給我一顆爸爸的火辣英國薄荷糖。我上前一步。然後就在他旁邊的座位上,有一大支黑壓壓的東西,我發現是一把槍。連忙倒退幾步。
「過來,來。」夏里夫用他單薄、嘶啞的嗓音冷靜地說。我也照辦了。走到他面前。他把手槍的槍柄朝外遞給我說:「來,摸摸看。」我把手伸過去時,他說,「男子漢天不怕地不怕。你是個男子漢,不是嗎?」手槍的金屬摸起來冰冰的,像一條死魚。他把槍擱在隔壁的座椅上說,「來,把糖拿去,是爸爸給你的。」這時我的頭等於已經伸進車裡,舊襪子和香菸的味道薰得我頭暈。我一直把濃重的臭味當作男子漢的標記,現在身邊就是這種味道,我多少有些興奮。或許男人就要有一身濃烈的體味,我想。他身上那件狩獵外套的V字形開口,稍稍暴露他的胸膛。皮膚被太陽曬得黝黑,還有一層油亮的汗水。任何人看到我們這樣交談,都會以為我們是朋友。我接過薄荷糖。卡里穆已經不見人影。他看到我和抓走他父親的人變得這麼親密,不知道是否帶著滿腹的厭惡走開。
「你知道,你母親喝的那個真不是什麼好東西,」夏里夫說,似笑非笑地看著我,眼神中彷彿有無盡遺憾。「她可能會因此而坐牢。」
從我臉上的表情,他知道我明白他的意思。我想求他千萬別說出去。
「我會替她保守祕密。」
我感激涕零,差點想親吻他的手。
「不過你呢,蘇萊曼,得幫幫我才行。」
「什麼事都行,你說就是了。」
他望著前方,嘴角含笑。「我需要一份爸爸的朋友的名單,名字越多越好,好給他做擔保。」
我在記憶中飛快地搜索。「我不能替他擔保嗎?」
他哈哈大笑。「不能。」
「為什麼?」
一時之間,他好像不太高興,後來又笑嘻嘻的。「我們需要的是大人,成年人。」他說,然後收起笑容,「拜託,蘇魯瑪,你再怎麼樣也能說出一個名字吧。」
我點點頭,就像人們忙著在記憶裡搜索枯腸,但又想擺出一副自信滿滿的神情,表示話已經到了嘴邊,他們馬上就想起來了。在那一刻,如果哪個名字剛好倒楣被我想到,很可能會脫口而出,洩露出來。我想到床墊底下那本書。「我什麼名字也想不起來。」我說。
「什麼意思,你想不起來?盡量想想看。」他被惹毛了。噴出熱呼呼的口氣,還有鐵鏽的味道。
我直打哆嗦。沒想到自己差點就被嚇哭了。「我有一本書。」我聽見自己這麼說,「我留下來,沒讓他們燒了。」
接著聽見有人喊我的名字。是媽媽。看到她蒼白的容顏出現在我們家房子裡的幽暗處,人站在走廊裡。我跑到她那兒去。才剛進屋,她就砰的一聲關上大門。屈膝跪在地上,緊緊抓著我的手臂。「你剛才跟那個人在一起幹什麼?我都看到了,別想騙我。」她的手勁更重了。我沒見過她嚇成這個樣子。「他跟你說了什麼?這是頭一次嗎?」我推開她,一溜煙跑了。在推開她的一瞬間,我聽見她倒吸一口氣,眼前登時出現了一顆小小的紅氣球,在大海的深藍裡越飄越遠。進了房間以後,我數度回想起這幅畫面,每次都讓我心痛。但願她會來找我。我想說聲抱歉。想讓她看看那個男人給了我什麼,是爸爸到國外出差時買的英國火辣薄荷糖;這糖準是他的,因為國內根本沒賣。
12
我發現她坐在桌邊抽菸。我在她對面坐下。只希望她說幾句話,即使再說一遍「我看見了,別想騙我」也好,可是她只當沒看見我。我隔著玻璃門,凝望外面的花園,細長的影子照在地上。我想我們可以爬上屋頂,眺望今天大海的變化。不然也可以替她在花園擺好畫桌,她喜歡在園子裡畫畫橘子、李子、一片扭曲的樹葉。我一直沒耐心當她的模特兒,但現在我願意試試看。
「他有槍。他還讓我摸。」她抬眼望著我。「不知道拉希德教授做了什麼?妳覺得他是個叛國者嗎?妳覺得馬謖德的媽說的對不對?我知道她經常說人家閒話,但我仔細想過,覺得確有其事:無火不起煙?此話不假,對吧?沒有火哪來的煙?沒火也會出現蒸氣,不過那是另外一回事,不是嗎?」她什麼也沒說,就這麼看著我,然後很快忐忑地抽了口菸。她的手指微微顫抖。煙從她的鼻孔噴出來。「他說他是爸爸的朋友。甚至叫我蘇魯瑪,還給了我這個。」我把爸爸的英國火辣薄荷糖擺在桌上。媽媽的臉色慢慢變了。一般人在眼淚迸出來之前,會自然別過頭去,不讓這個世界看見。「他說爸爸很快就會回家了。千萬別難過。」
夏里夫可沒說爸爸很快就會回家,也沒說「別難過。」是我把自己的話塞進他的嘴裡,就像穆沙大聲朗讀新聞報導,總會自己加料。
她喃喃說了什麼。不過直到她再次淚流滿面,才把剛才的話重複一遍:「愚蠢的法拉吉。」
我想說,「爸爸才不愚蠢,」或是「別罵爸爸愚蠢。」但她走出了廚房。我聽見她臥室的房門砰的一關,還聽到門上的鑰匙轉動。接著起居室的電話響了。她打開門鎖,趕忙衝過去接電話。
「喂?喂?你是哪位?」她急忙說,接下來兩眼定定地看著牆上一塊地方,我猜是電話另一頭的人正在說話。「是,納瑟爾的爸,我是蘇萊曼的媽。」她轉過身。「蘇萊曼的爸不在這兒。」她看著我,噘起嘴,緩緩搖頭。「恕我冒犯……」她說這兒就被打斷了。「恕我……恕我冒犯,納瑟爾的爸,這件事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過了一會兒,她又說,「納瑟爾已經不小了,可以自己做決定。你應該好好跟他談談。」她又看著我,揚起眉毛,搖搖頭。「可是我剛剛已經告訴你了,蘇萊曼的爸不在家。我不知道他人在哪裡。聽我說,我相信納瑟爾不會有事的。」她說,然後引述古蘭經的經文:「『我們只遇到真主所注定的勝敗。』」接著是納瑟爾的爸爸說話。「嗯,納瑟爾的爸,既然你有這種感覺,就應該告訴令郎。沒有人強迫他替我先生工作。」掛電話時,她的手還按在話筒上,接著就撥電話給穆沙。「你聽得到回音嗎?那好,我也沒聽到。聽我說,納瑟爾的父親剛剛來過電話。他很擔心,想知道他兒子牽涉得有多深。說要是他兒子有個三長兩短,他會要求蘇萊曼的爸個人負起這個責任。」她往我這裡看了一眼,轉過頭去偷偷地低聲密談。「線上有回音。是,我當然知道那是什麼意思。打電話給納瑟爾,把他父親的話轉告給他聽,跟他說我很不高興:他爸爸威脅我們,要我們為他兒子的死活負責……」
我頓時想起穆沙從大學休學之後,雅辛法官曾對爸爸這麼說:「你毀了我兒子。」
「好,再見。」媽媽說完掛上電話。進她的房間去了。
過了一會兒,電話又響了,她走出房門,這回沒有跑著去接電話,而是邁著自信的步伐,帶著唯有堅信自己清白、正確的人才具有的權威感。她差點接起電話,但又臨時改變主意。她掐指一彈,然後生怕打電話來的人聽到我們說話似的,悄聲對我說:「你來接。」
我拿起話筒,同時抬頭望著她。「喂?」我說。
「蘇魯瑪。」是納瑟爾。電話裡有回音;線路有問題。「我是納瑟爾。」
「我知道。」我說。
「你好嗎,年輕人?你母親最近好嗎?能不能讓我跟她說句話?」
我把話筒遞過去。媽媽用手按著送話器,蹙眉低聲問道:「誰打來的?」
「納瑟爾。」我說完就要走開。
「聽我說。」她把聲音壓得很低。「線上有沒有回音?」
「有。」
她咬咬下唇,輕輕放下話筒。我沒有問她為什麼這麼做,或是她幹嘛還杵在電話旁邊。過了幾秒鐘,電話又響了。
她又彈了一下指頭說:「跟他說我不在家,馬上掛斷,別閒聊。」說完就回房去了。
我拿起話筒說:「她不在家。」
「你剛才為什麼掛我電話?」納瑟爾說。聽他的語氣似乎很受傷,他的聲音略帶顫抖,透過線上的回音變得有些奇怪。他頓了半晌,感覺像是綿延無盡,然後才說:「等她回家以後,告訴她我來過電話,好嗎?還有……順便跟她說,我爸爸打來說的那些話,我覺得很抱歉。」
我一直不知道為什麼,從第一次見到納瑟爾,就老是看他不順眼。為什麼我總是粗魯不文,而他永遠彬彬有禮?每次他在開齋節打電話來祝我們一家健康幸福,硬是要跟我們每個人說幾句話不可。爸爸會笑著把話筒遞給媽媽,一副不好意思或驕傲的神情,彷彿納瑟爾是他一手調教出來的,好像他要為納瑟爾說的每句話負責。話筒交到我這兒的時候,我照例能躲就躲,可是爸爸說什麼也不肯告訴他我在洗手間,或是到街上去玩了。他會深鎖眉頭,示意要我接過媽媽手上的話筒。納瑟爾說話的方式一成不變,先叫一聲,「蘇魯瑪!」好像我人在馬路對面,然後說,「你好嗎,年輕人?」我回答他的問題都盡量簡短,他祝我健康幸福,我也依樣回敬,等到他說,「我是你的朋友,蘇魯瑪。」或是,「要是有什麼需要,只管把我當你的大哥哥。」我就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了,於是只好默不作聲,不過把話筒遞回給爸爸的時候,老是有一股莫名的怒火燒得我滿臉通紅。我不是常常盼望有個哥哥嗎,一個像卡里穆或甚至納瑟爾這樣的大哥?
驀然之間,我第一次感覺對納瑟爾有種溫情的光輝。對我剛才撒謊欺騙他很過意不去,於是告訴他說:「是媽媽要我告訴你她不在家的。」
我以為聽到他輕聲竊笑、還忍著不要放聲笑出來。但又聽他大吼一聲,「是誰在笑?你是在笑我嗎?」
「我沒有笑你。」我說,但無論偷笑的人是誰,現在更是肆無忌憚,納瑟爾壓根聽不到我說話。
在連串笑聲中,我聽見他又吼了一句:「我剛才問是誰在笑?」
「你姓什麼,小朋友?」
「蘇萊曼‧法拉吉‧德瓦尼。」
「我不是問你,」那聲音冒出來打岔,「是你,叫納瑟爾的小子,你姓什麼?說?」
發生這種狀況並不稀奇。我和別人講電話時,經常有第三者插進來。有時候我就是那個第三者,聽到兩個人在交談,其中總有一個人的聲音比較遙遠,有時我忍不住偷聽,其中一、兩次故意製造狂風和爆炸的背景噪音,還有一次我放起Boney M.的歌曲供雙方欣賞。這通電話古怪的地方,在於即使每一句話說完都有回音,納瑟爾和那個陌生第三者的音量卻不分軒輊。因為在日常生活中——這是爸爸告訴我的——不可能同時耳聽口說,我說話的回聲聽起來詭異而新鮮,這才發現我從沒聽過自己的聲音。
「別跟他說話,蘇萊曼。」納瑟爾命令我,「掛上電話,現在就掛。」他一副氣極敗壞的口吻。
「這個叫納瑟爾的傢伙似乎不怎麼友善,對吧,蘇萊曼。」那聲音平靜地說。對照納瑟爾的氣急敗壞,他說的話令人發噱,我忍不住噗哧一聲。笑聲的回音傳回來,聽起來很陰險。
「別聽他跟你胡說八道。我說了,掛上電話。」納瑟爾咆哮起來。
我聽見那個第三者不知是自言自語還是跟旁邊的人說話,抑或可能是對我說:「這個叫納瑟爾的傢伙很愛玩。」
「掛電話!」
「不,我才不掛電話,要掛你自己掛。」我說的字字句句在他們之間如百步穿楊而過。
那聲音又是一陣爆笑。納瑟爾的電話斷線了。那人止住笑聲,和我同時聆聽無盡的撥號音。過了幾秒鐘,我正準備掛電話,他說:「你真有一套,小朋友。」我不知該怎麼回答。「告訴我。」他一副老相識的口吻,「你母親還好嗎?你母親可真漂亮,你知道。」我只覺頸項開始僵硬。然後他笑著把我剛才對納瑟爾說的話重複一遍,是媽媽要我告訴你她不在……,說完又是一陣捧腹大笑。我的心跳加速,時間似乎過得特別慢。「啊,對了,」他這才喘過氣來說:「你母親真是個大美人。沖得一手好茶,北非辣椒醬也好吃得很。什麼也比不上自家做的辣椒醬好吃。」我忽然想到媽媽只要一剁起紅辣椒,就不讓我進廚房,她說是因為怕我被辣氣薰壞了眼睛。她戴著手套,拿塊頭巾罩著口鼻,一副強盜模樣。「有這樣一個媽媽,你應該感激才是。你覺得感激嗎,蘇萊曼?」我的頭點了兩次。「你告訴她,萬一她哪天需要找個伴兒喝兩杯,儘管來找我。告訴她說我也是跟那個無賴馬吉買的藥。幸好有馬吉。」
我把話筒一摔。心跳快得就像困在輪子裡的白老鼠。呆站在電話旁邊,全身僵硬得無法動彈。電話又響了。
「喂?」我說,還聽見線上的回音重複著我聲音裡的顫抖。
「蘇魯瑪?」是納瑟爾。他對我竊竊低語。
「納瑟爾。幸好是你打來的。剛才那個人是誰?他怎麼會認識我們?他知道別人都不曉得的事。他是誰?」現在我們就像兩兄弟。
「你有沒有照我說的掛他電話?」
「有。」
「好孩子。現在你聽我說,時間不多了,我要你帶句話給你媽媽。」他還是把聲音壓得很低。我不喜歡他叫我「好孩子。」但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對納瑟爾有手足情深之感。「跟她說我們正在盡全力找法拉吉先生,我們不知道他人在哪裡,他一直沒到這兒來。」我想他正待在殉道者廣場那棟公寓裡。「我們一直以為他會過來……你知不知道他在哪裡?」
「你乾脆把電話塞進屁眼裡算了,笨蛋。」那聲音又回來了。
「掛電話,蘇萊曼,」納瑟爾大喊一聲,這回我馬上掛了電話。可是才剛放下話筒,電話就響起一陣毫無間斷的古怪鈴聲。我生怕驚動了媽媽,只得接起來。還是同一個人。現在少了回聲,他的聲音很清晰。「聽我說,孩子,你知道納瑟爾姓什麼嗎?」我默不作聲,但他大喝一聲,「快說。」
「不知道。」我說,想起了電視上拉希德教授被偵訊的畫面。
「知不知道他住在哪裡?」
「不知道。」話才剛說完,擔心他接下來不知道會說什麼,我連忙改口,「知道。」
「很好,」那個男人說,我以為話題就此結束,不過他接著說下去,「聽好了,蘇萊曼,不如這樣吧。你告訴我納瑟爾住在哪裡,讓我寫下來。行嗎?」我意識到自己正在點頭,然後他彷彿有千里眼似的說:「好。」
在短暫的靜默之後,他嚷著說:「說吧,小朋友。」
「你知道殉道者廣場在哪裡嗎?」
「知道。」他的語氣如此溫柔,反而嚇了我一跳。
「他住在那裡的一棟樓房。」剛說完又想退縮,趕忙補了一句,「我是這麼想。不敢確定。」可惜已經來不及了。
「你當然很……確定。」他的語氣顯得信心滿滿。這下可把我弄糊塗了。他在「確定」這兩個字之前頓了一下,似乎別有用心,我開始懷疑他的意思到底是我當然不確定,還是我當然很確定。「你不確定他在殉道者廣場住的是哪一棟樓房?」他說。
「就在殉道者廣場上。」他的沉默有著不可承受之重,我忍不住想再說些什麼來填補這段空白。「上面有綠色的窗門。他住在頂樓,窗前的曬衣繩上掛了一條紅毛巾。」
「很好。」那男人說。接著他又說了幾句話,我仍然分不清他說話的對象到底是我,還是他身邊的什麼人,或甚至是自言自語,「紅毛巾,那就是暗號,這群王八蛋。」
「納瑟爾是個很好的人。」我接著說。但他已經掛了電話。
讀者書評
這是一本描述利比亞小孩,孤單又充滿政治色彩的童年,先聲明,我沒任何政治語言,然而真的感謝老天讓我出生在一個遠離暴動和戰亂的和平世代,甚至我一度以為世界竟如此美好,直到我看到了這本書,以及中東國家的史實。
作者希沙姆‧瑪塔爾,1970年誕生於紐約,正好是格達費發動政變驅逐國王的隔年,雖然本書是杜撰的故事,但藍圖總脫離不了當時政府清漱革命軍與反派份子的情節,不管是一言堂的時代背景,或是政權傾軋的的往事,透過作者詩性文字,讓讀者不難體認家國幸福和升斗小民的血脈相連。
的黎波里位於利比亞西北部沙漠的邊緣及地中海沿岸,九歲的蘇萊曼是個家境優渥的小男孩,從商的父親雖與他不算親密,但總還是獨子崇拜的偶像。它在利比亞的豔陽下與鄰居朋友一起過無憂無慮的生活,直到有天出差的爸爸出現在廣場,玩伴的父親被抓走之後,爸爸也離奇失蹤。他的世界從此變得陌生而且失控,對他來說,電話被監聽,甚至現場轉播摯友父親被絞死的畫面都無以為意,九歲孩子眼中,似懂非懂,禁書和反叛名單不過是生活中突如其來的混沌,只要可以拯救被關的爸爸,日子又能回到原有的幸福。
從1994年盧安達大屠殺的歷史中,我們看到了人性的離經叛道與激進,對中東與非洲國家人民而言,生命裡總有難以擺\脫的咒語,平凡似乎是他們無法實現的渴望。
作者筆觸細膩而深刻,字字句句流露出對回憶滿是痛苦的傳述,尤其書中形容主角滯留海外,以及家人無法出境的情感斷層最為真實,民族意識與心結,在異域的深夜與電話中最顯張狂,父喪歸不得的哀歌,也道盡了難以抹滅的悲鳴之情,然動亂的過往並非主訴的焦點,作者希沙姆‧瑪塔爾試圖從一瀉而出的筆風中讓世人知道,他建構了滿是濃烈的鄉愁,以及一分為二的過去,正是無法忘記的童年。本書在2007年獲不列顛國協作家首作獎,可見此書之立著功力。
http://www.books.com.tw/exep/prod/booksfile.php?item=0010425225
通向真相的捷徑 英國《金融時報》專欄作家 吉迪恩•拉赫曼
如果你想瞭解19世紀的俄羅斯,是讀歷史書更好呢,還是應該去讀《戰爭與和平》(War and Peace)?歷史能提供事實真相,而托爾斯泰(Tolstoy)或許能加深你的瞭解。
即使是對於當代政治,小說有時也能提供比非小說更深刻的洞察。希沙姆•馬塔爾(Hisham Matar)情節緊張、扣人心弦的小說《一分為二的童年》(In The Country of Men),就比任何報紙都更有效地揭露了穆阿邁爾•卡扎菲(Muammer Gaddafi)統治下的利比亞的殘酷面貌。
近年來,西方記者總是不由自主地把卡扎菲當作一位來自喜劇中的獨裁者——他穿著搞笑的外衣,演講仿佛做秀,而據維基解密(WikiLeaks)電文披露,他還有一位“妖艷肉感的烏克蘭護士”。《一分為二的童年》卻會尖銳地提醒讀者,卡扎菲統治下的利比亞是一齣悲劇,而不是喜劇。這本書描寫了生活在利比亞獨裁政權治下令人窒息的恐懼:背叛、逮捕、折磨以及人際關系的扭曲。
馬塔爾的父親是利比亞前外交官,一位異見人士,1990年在開羅失蹤,可能如今仍囚禁在卡扎菲的監獄里。他兒子的小說2006年甫一齣版,便登上了英國頂級文學獎項布克獎(Booker Prize)的候選名單。
書中的背景設定在1979年,這一事實悲哀地提醒著讀者,利比亞已歷經了多久的苦難。一位因密謀推翻獨裁政權而被判刑的民主活動人士堅稱:“呼喚公正是我們的責任。”班加西(Benghazi)和其他地區挺身而出的抗議民眾一定也在說著同樣的話,思考著同樣的事。馬塔爾本人正在倫敦專註著事態發展,他的新著《失蹤的剖析》(Anatomy of a Disappearance)剛剛在此出版。
小說能夠以獨特的情感力量揭露不公,因而可以改變歷史。哈里特•比徹•斯托(Harriet Beecher Stowe)的《湯姆叔叔的小屋》(Uncle Tom’s Cabin)激起了人們對奴隸制的憤慨,幾年後,美國南北戰爭爆發了。亞歷山大•索爾仁尼琴(Alexander Solzhenitsyn)的《伊凡·傑尼索維奇的一天》(One Day in the Life of Ivan Denisovich)成為了對蘇聯古拉格之殘酷的標志性記述。
那麽關心政治的旅行者今年應當帶上哪些小說呢?
如果說馬塔爾是最不遺餘力地揭露卡扎菲統治下利比亞社會現實的作家,那麽《亞庫班公寓》(The Yacoubian Building)(2002年出版)的作者阿拉•阿斯萬尼(Alaa Al Aswany)就是最好地抓住了胡思尼•穆巴拉克(Hosni Mubarak)治下的埃及無盡挫敗感的小說家。馬塔爾的小說充滿悲劇色彩,而阿斯萬尼的作品卻滿是黑色幽默。作品刻畫了這樣一個國家:試圖通過誠實努力獲得發展的人總是遭遇挫折、受到羞辱,然而擁有政治人脈的腐敗之人卻總是能平步青雲。讀罷《亞庫班公寓》,就不難理解為什麽解放廣場上會有那麽多要求變革的憤怒年輕人。
在讀到《一分為二的童年》之前,給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政治”小說是庫切(J. M. Coetzee)的《恥》(Disgrace),閱讀這本書時我正在南非訪問。在庫切的祖國,既有人以他為傲,也有人將他視為眼中釘。他是一位諾貝爾獎得主,但也是一個流亡者和一個阿非利卡人(Afrikaner),他的作品描繪了“新南非”的黯淡景象。《恥》是一部文學作品,而不是政治宣傳冊,所以不應該從中直接吸取教訓。但即便如此,這部小說還是鋪陳出現代南非的一些方面,尤其是令人無助的對犯罪的恐懼,以及“政治正確”對剛剛經過改革的南非各所大學的支配性影響。
有一部小說讓我對自己關於現代印度的假設進行了反思,那就是阿拉文德•阿蒂加(Aravind Adiga)的《白虎》(The White Tiger)。像許多外國記者一樣,一提到這個國家,我就會想起一些陳詞濫調:蓬勃發展的經濟,世界最大的民主國家,以及良好的法治傳統。阿蒂加的這部作品揭示了窮人遭受的剝削以及殘忍和無法無天的行徑,而這一切經常都隱藏在那些光鮮的口號背後。這部作品做到了小說往往比新聞報道做得更好的一點:將無權無勢者的故事以戲劇性手法講述出來。
小說能讓無聲者發出聲音,因此我們有時候需要用小說來傳達為什麽埃及和利比亞應該進行革命了,或是為什麽盡管印度經濟年增值率達到8%至9%,印度卻還會受到毛派叛匪的滋擾。
因為瞭解這一點,所以我有時候會詢問海外的朋友,他們那裡最近出了什麽好小說。一位俄羅斯同事最近告訴我,這個誕生過托爾斯泰和契訶夫的國度已經不再創作偉大的文學作品了。普京治下的俄羅斯顯然更擅長犯罪驚險小說。在中國的同事讓我關註一下王曉方的《公務員筆記》(A Civil Servant’s Notebook),這本書的英文版將於今年晚些時候出版。王曉方是一位前公務員,他通過筆下鮮活的小人物記述了官場的腐敗,在中國頗受歡迎。對於許多不得不在自己幾乎毫不瞭解的中國體制中工作的外國商人,書中涉及的問題也有參考價值——但這要求作出在本國能夠避免的道德妥協。
這個故事的寓意並非局限於中國。你會希望,那些天真的教授們,那些急於和卡扎菲做生意的不那麽天真的商人們,如果能先讀一下《一分為二的童年》,他們或許會有所遲疑。有時候虛構的小說可能是通向事實的最佳途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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