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忌通常會引發人的好奇，尤其是不可言說的那種。
我第一次真正對纏足稍微有點認識，是小時候看了一部當代作者改寫的《白話山海經》，因為那時年紀小，已記不得是由誰改寫的，只記得作者以一群人各處遊歷為主軸，來介紹山海經中各種奇奇怪怪的國度。
這群「遊客」中，有一位長得白淨的書生，在到達女子國時（此國的性別稱謂和分工是相反的），他白皙的「美貌」一眼被女子國的皇帝給看上，要強納他為後宮妃嬪。而納為後宮的首要事，就是先把他的「天足」給纏小。宮女們（其實都是男生身）七手八腳的伺候著他：從折斷他的足背、浸泡藥水、白布密纏縫死，然後解開，再浸藥水、再纏、再用細密的針腳緊緊地把纏足布給縫上，慎防他解開。這位可憐的男主「腳」夜裡受不了足部熱辣辣的疼痛，爬起來死命的扯去針縫的白布，換來一夜好眠。但結果是第二天早上宮女們的責罰，拉下他的褲子痛打一頓。不過這些臉上有鬚的老宮女一邊打卻也一邊感歎：怎麼他的皮膚如此白皙嬌嫩，難怪惹得皇上愛憐。
當然，男主角和他的夥伴們最後設法逃離了女子國，不用再忍痛纏住他的腳。但這雙腳卻再也回復不了原本的大小模樣，他穿上原本的舊鞋而寬鬆不已的景況，讓他欷噓不已。
作者如此改寫，頗有反諷這個陋習落到了男子身上將作何感想的意思！不過作者的嘲諷就不多說，但它卻引領我對纏足有進一步的了解。在此之前，我對纏足所知，只知道是十來歲上下的小女孩被白布纏腳，讓足部從此不再長大。當時我天真的以為只有壓抑成長而已，如此就頗為可怖，卻不知道原來還有折斷足背這樣的方式，心裡想的只是殘忍至極。
但這也只不過是初淺的認識而已，而且完全僅止於「陋習不可取」的認知層面，對於女性身體史的來龍去脈，仍然一無所悉，而且當時也沒有什麼專書或專章討論這種習俗的歷史演變，但它的形成總該有個原因吧？而且最後女子為何都不假思索的非纏足不可呢？
在史家眼中，它也許只是個支微末節、不登大雅之堂的題目。但在搜奇者眼中，又成了個窺密獵奇的異類好題材，可以天花亂綴的談一談，卻也不知道這樣談的真實性和可信度如何。
近來的新史學在取材上有了很大的轉變，不再只談那些抬面上的歷史人物，原本在歷史上消音的平民百姓史開始成為焦點，總算我們對歷史的認識不再僅限於宮侯將相，而女性史的掘起也是其一。有幸接觸到高彥頤老師的作品，當然要感謝中研究近史所游鑑明老師的居中牽線，而且我首先讀到的是曼素恩老師的《蘭閨寶錄：晚明至盛清時的中國婦女》，這本書談的是明末清初的才女們，讓人不可思議的是，才女們的文采作品，在當年是可以編輯成冊且在官家間私下流傳的，並非以往我們認知到的，只是全然的壓抑女性。當然，這是屬於階層較高的女性。原本從《蘭閨寶錄》想接續去讀的，是高彥頤老師的另一部作品《閨塾師》，因為這本書是往前追溯的去談明朝時期的才女文化。不過這個時候，游老師強烈建議我趕快去問高老師的最新作品《纏足》，才讓我有機會解開腦袋中對纏足的一些刻板印象和既定認知。
高老師是倒敘式的從最後一間生產繡鞋的工廠關閉談起，所以過程是從「解」談到「纏」，也因為有「解放纏足」這樣的運動，我們才得以從中了解那個「纏」起來的過程，畢竟這個不登大雅之堂且又臭又長的纏足史，一般都不被認為值得書寫，反而在「解放」它的歷程中，才窺探到女人的腳是怎麼被纏起來的。這其中有外觀形式上的問題，像是：如何纏裹、如何保養、繡鞋流行的樣式、足部纏裹的形式變化，例如早期是「長型」而後來是「弓型」等等。也有女性心理上的問題：像是解放纏足運動的查腳大隊如何對女性心理上造成羞辱，清朝如何演變成連中下階層女性都得纏足的心態。還有歷史演變的探索：像是追溯窅娘以帛繞腳於金蓮台上翩然起舞的傳說。
讀過整本書，才知道纏足是一個如此複雜而糾結的議題，其實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完的，也無法把它只當作陋習而一語帶過，畢竟它曾經存在中國很長一段時間，就像今日在探討時尚文化一般，背後存在著眾多複雜的因素，很難只有一個最終答案。也因為如此，高老師寫作此書時，就抱定了纏足不該僅有「陋習」這一種解釋來作為出發點。
本書原名《灰姑娘的姐妹》（Cinderella’s sisters: A Revisionist History of Footbinding），為何用這個的書名，很值得玩味，但譯者苗延威老師在譯序中有很好的見解和分析，這裡就不再多說。而封面那只美麗的金履鞋，是高老師的朋友張慧光小姐用瓜仔肉的鐵罐製作而成的系列作品，靈感來源就是她纏腳的祖母，鞋子的系列作品還有很多，例如置於籠中之鞋，但最後我們仍挑選了與原文書同款的這只鞋子。比起原文版的封面，中文版的照片更清晰，仔細看還可以發現「瓜仔肉」的字樣。
去年出版本書時，有幸邀請到高老師到台灣辦新書座談會，能當面見到自己編輯的書的作者，而且又是自己很喜愛的作品，那簡直是見到了自己偶像般的興奮，高老師本人又相當親切可愛，那場座談會真是賓主盡歡。其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高老師說她自己也親身嘗試過纏足的滋味，當然只是短暫的試了一下，是因為她的一位學生由於祖母之故而知道如何纏裹，所以作了嘗試。高老師說纏起來的感受會讓人提振精神，並有身體挺直的感受，想必和穿起高跟鞋時，踩踏步伐小心翼翼且挺起上身的感覺雷同。
*座談會照片網址：
http://blog.yam.com/rivegauche/article/10820876
去年（2007）年底時，《纏足》被誠品好讀選為「年度重量出版」，我通知高老師這個好消息，更感到與有榮焉，當然要寄上一本好讀的手冊給高老師留念。沒想到高老師最近到英國劍橋的李約瑟科技史研究中心訪問，參觀Fitzwilliam美術館時，還特地回贈了一套中古時期的兔子卡片給我，真是高興不已，且又想起編輯這本書前後的點點滴滴，所以寫下這篇手札，也算是為編輯這本書的過程留下個紀念。
相關連結：
《纏足：金蓮崇拜盛極而衰的演變》 《蘭閨寶錄：晚明至盛清時的中國婦女》 《閨塾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