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那兒等我。雜亂的長髮紮在腦後，穿著印染圖騰的暗色上衣，棉麻長褲，眼神像疲倦的鷹。他的古怪裝扮吸引眾人目光。不合時宜，不合邏輯。如果我不向他揮手，他恐怕無法認出我。和這位二十六歲的美國男人比起來，我的中性短髮、時髦的牛仔裝束似乎比他更具地道的美國味。
嗨。久違後他的第一句話。我餓死了。第二句。
我和他在北印度相遇。他一頭長髮，瘦削臉龐，薄唇和深邃的眼，旅者喊他耶穌。然而他給我最深刻的印象是恍惚神情、朦朧眼神，彷彿在街上遊蕩的中世紀瘋人。總覺得他不曾清醒，不屬於這世界，眼神常聚焦於陌生國度。於是我喊他夢遊者。
嘿，夢遊者，你醒了嗎？你知道你現在在台灣嗎？我輕敲他的腦袋。
他笑了，十足的孩子氣。記得他曾說，生活太單調、太無聊，這個世界除了夢以外的一切都不真實，不值得記憶。因此，當我聽到他的第三句話時也無需感到訝異：我昨晚做了個詭異的夢，夢見我在觀看陌生男女的性愛場景。然後在咖啡送來之前，他詳細地描述整個性愛過程。
我不記得我們有這麼熟。而且等等，在進入「正題」前，不都要先說些例如天氣、這陣子過得怎麼樣之類的客套話暖身嗎？他似乎試圖打破制式、既定的談話動線，或者說，他並未意識到這點，對一個夢遊者而言，所有的話題都像沒有表情的房間般無法清楚辨識，所有的話題裡都包含一盞暈暖油燈、染上污漬的窗簾以及潮霉地毯，都是啟示，都是寓言，都是我們試圖丟棄但無法遺忘的真理碎片。
當話題從性愛跳躍到廚房、食譜跋涉到情感、禪修過渡到斷食，他突然像插頭被拔掉般地沈默著。很長的沈默。然後告訴我，也許我該回家了。我一時不知該將這句話放在哪一段談話脈絡和語境中解讀。時間躡手躡腳地行過沈默沙丘。當我們與不太熟悉的朋友突然碰上交流窟窿時，總絞盡腦汁想話題，企圖填補尷尬氣氛，但對夢遊者而言，沈默屬於溝通的一部分，即使無聲，紛雜意念仍在虛空中進行原子分裂、碰撞，他會在你鬆懈下來時開始自言自語，看著你但意念駐紮在遠方，穿透你。
不知為何我突然想起班雅明，想起波特萊爾，想起普魯斯特。脫離人為制訂的標準時間的漫遊者們，他們要不是高度近視的白日夢者；在街上無所事事的閒逛者，就是為失眠所苦而後花幾十頁篇幅描寫輾轉反側感受的怪胎。不合時宜。不合邏輯。
而他什麼都不是，他的名字是Taamer。計時員、馬錶(Timer)？為什麼你的名字這麼怪？記得初次相遇時我問他。他被我的無知和愚蠢逗笑了。
我不知道他怎麼藏妥偌大的計時器。還是說，夢遊者本身就是一個計時器，在他結實肉身、柔軟靈魂裡，人為的時間像達利筆下如軟糖融化的鐘，而他始終遵循身體的節奏起居坐臥，滴答，滴答，滴滴，答答。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