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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12-03 16:10:48| 人氣495|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樹梢上的走音爵士◎李欣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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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看起來幾乎就像個奇蹟——身為一個女人,我卻從來沒有被強暴或是毆打或是意外懷孕過。」酷兒理論家賽菊寇(Eve Kosofsky Sedgwick)如是說。我想說的是,身為一個女人,不曾為美麗掏光積蓄、挨餓受痛,才是神蹟存在的最佳證明。

始終記得「裸知惑」畫展中,李義宏的〈波羅密〉。裸女橫臥於畫面中央,慵懶地晾著乳房,水草般的陰毛舒服地隨著視覺之流漂動。裸女上方,密密麻麻地抄寫著兩遍或三遍〈波羅密心經〉。寫在細沙上的經文,似乎正與裸女喃喃囈語,兩者並陳,詮解生命的大辭典。心經,不再是蒲團上的正襟∕正經禱念,竟與山岳、沙河的裸裎肉體隔空對話,悠遊自在。
展示間內,自由的身體如雲朵流動。張金蓮的雕塑「樹上的一首歌」具有童詩的樸拙。一根木叉從土石塊伸向虛空,美麗胴體側臥於枝枒頂端,女體與木石僅以一根細木聯繫著,微妙的平衡。女體似乎擺脫瑣碎生活的恐怖拉力和慣性,宛如一支輕快的爵士樂。當時腦中立刻浮現爵士女伶Ella詮釋的「走音的樂趣」(Desafinado)。不知為何,歌裡的鈴鼓(還是鈴鐺?)節奏總讓我想及陽光穿透蓬蓬樹冠、在地上投下的零碎光影。這具也許不被社會認同的女體,正以樂在其中的走音姿態站在樹梢,柔軟、輕盈的音符。多麼美妙,張金蓮的雕塑與Ella可陽光、可陰影的嗓音形成了有趣的互文,她們,無論是身材福態的Ella,還是身材瘦小的張金蓮——很幸運地,我在展場內看見她自信的微笑、自在的身影——將生命貫注於作品中,作品也許是她們的第二個身體,靈魂跳舞,歌唱,睡眠。

我的身體走了音。
現代女子的心事之一便是她們是一支寫壞的曲子。鼻子太扁,眼睛太小,胸部太平,屁股太大,肚子太圓,大腿太肉,小腿太胖……唉呀呀,每個音節都出了錯。她們想改寫自己,以永遠嫌少的積蓄、過於薄弱的意志以及被社會稀釋的自信,挑戰父母,挑戰上帝。當蔡依林扭動蠻腰,大聲宣示「看我七十二變」時,多少女子的眼睛燦燦亮起「有為者亦若是」的霓虹,下定決心:「從明天起,要認真賺錢以整型、努力節食以瘦身!」為了美麗,姊妹們危顫顫跳上鋼索,走入極限,走向極端。
西西在《哀悼乳房》裡說,「這五呎的軀體,令她受窘還是受苦。」走音的身體讓我受窘也受苦。從小到大,我不曾接受自己的身體,直到現在,我還是奢求胸部大一點、小腿纖細一些。國中時,我常幻想多餘的腿肉能夠分給身高。大學時則希望掐下討厭的脂肪球,揉成胸前的甜蜜負荷。總之,我渴望像捏陶土般地重塑自己。

這個社會不曾教導女子接受走音的身體。媒體上充斥著蔡依林、王菲一干「紙片人」,美容工業對女子耳提面命:「沒有醜女人,只有懶女人」,同時,信用卡業者卻編造「認真的女人最美麗」的謊言。此外,即使報導減肥、問題肌膚的專題,少女雜誌總找來身材一流、臉蛋細緻的模特兒做示範,看她們佯裝一副很煩惱的表情,我總有被再次羞辱的惱怒以及二度傷害的挫折感。這些芭比娃娃走在打光的舞台上,走在女子的脆弱神經和乾癟胃囊上,她們用無暇的身體和青春,凝聚大眾對「美」的認知。對許多女子而言,這一形式的美必先經過苦痛蒸餾,一點一滴地耗損荷包與健康,才能獲取純粹之美。套用郭松棻的說法,「禽獸這個詞,任何一本好字典,在下完定義以後,都不會忘了補充說:請參看『丈夫』條。」所謂「美的歷程」無須贅言,請參『酷刑』條。
何謂美麗,女歌手陳珊妮唱著:
漂亮假髮。鴉片香。藝術指甲。玻璃絲襪。群襬開叉。鞋跟優雅Wonder Bra。(〈美麗的女生〉)
即使眾女子大聲宣稱,我們為自己美麗、不為他人,但馬庫色的叮嚀讓我看清殘酷真相,在他看來,自由意志不過是社會建構的產物,別再說為自己整型瘦身,整個潮流影響妳的判斷,妳甚至感受不到逼迫力,當然沒有委屈,妳只是被眾人之手捏塑出來、失去判斷力的美麗紙娃娃。
於是,眾女子盡全力將自己修剪成沒有贅肉、沒有毛孔,無心無腦的娃娃。

阿多諾借用音樂學上的「不諧和音」,讚揚現代藝術不同流合污的叛逆脫序姿態,現代藝術在挑戰世人感官的同時,衝撞了舊有的和諧美學觀。不諧和音將社會譜成一支多元豐富的交響樂,矛盾與衝突背後是無法平衡的張力和魅力。顯然,文化史的檢討和反叛並未在平靜的台灣社會漾起漣漪,面對走音女子,台灣人秉持著剷除異己、分化族群的精神,將她們趕上樹稍。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張金蓮的「樹上的一首歌」是否也是沈默控訴:從地平線上升起的分岔枝枒不是植物,仔細觀察,那分明是發亮刀叉、嗜血舌信。
女人走音,盤中飧,階下囚。
在社會集體施暴下——這裡我不特別指男性,因為大多數的女性常不自覺地以單一的審美標準,打量自身與她者——完美的女性是人工式的假山假水,身上不再流動著廣闊海洋,而是有海豚秀滑水道還有廉價鯨魚鑰匙圈的海洋公園。我們在媒體的鼓勵下將自己開發成海洋公園。至於那些仍高掛「施工中」的園區,別擔心,只要再做一次療程、再餓一個月的肚子、再買一季的保養品,很快又可以和親愛的遊客見面。
在我成長過程中,始終缺乏認識自己的教育。健康教育教的是表相皮囊,對於關在軀體裡、既火燙又冰冷的靈魂極為陌生。偶爾,稍微可以在國文課本裡窺見幢幢魅影於有限軀體裡躁動衝撞,然而,你終究無法奢望從一週七、八個鐘頭的國文課中,洞悉將伴你七八十年的軀體及靈魂。對自己的身體和靈魂充滿疑惑,自然無法真正接受它的本來樣貌。這裡先不談靈魂——二十六歲女子所談論的靈魂不是太飄渺就是太虛假——我想說的是身體,正如吳爾芙在〈論生病〉提及的,文學總是盡它最大的努力討論靈魂,軀體始終是一片白玻璃,她說:
所有的白天、所有的夜晚,軀體都在干預插手:遲鈍或敏銳,上色或去色,在六月的暖和中變成軟臘,在二月的陰暗中凝成硬脂。那裡面的心靈只能透過這玻璃——污跡斑斑的或者玫瑰色的——注視外面。它不能像一把刀的刀鞘或者一顆豆子的豆莢一樣,一剎那間就與軀體分離開來。它必須經歷那整個沒完沒了的變化過程:熱與冷、舒服與難受、飢餓與滿足、健康與生病,直到最終那不可避免的災難降臨,軀體把自己瓦解成了碎片,而靈魂(據說是這樣)則逃逸走了。
吳爾芙以流暢的詩句,貼切地描繪了軀體與靈魂的關係,我嘆服她竟能以「軟臘」和「硬脂」將六月及二月的身體具像化。
如果仔細觀察身體的四季遞嬗(穀雨、驚蟄、小暑和大寒),不難發現吳爾芙有詩人的情調、科學家的精準。她感嘆,身體如此重要,文學、戲劇對它卻著墨不多,人們「在哲人的塔樓裡展現心靈而無視軀體的存在,或者在追逐征服與發現中,像踢破舊的足球一樣,把軀體踢得橫飛過數十公里的雪原與沙漠。」
這就是我們所知的身體,它只是心靈的容器,或者說,健康是我們心靈遠足的柺杖,附庸的色彩始終濃厚。我們說,健康是我們征服世界、放眼未來的籌碼,但當我們如此形容,與其說重點在現在進行式的身體,不如說是讓「未來式」成為可能。然而,身體不是無表情的存在,正由於它和獸有基本的共通性,誠實地近乎愚蠢、可愛。飢餓、疲倦、慾望、痛苦都不是抽象的詞彙和概念,真實反應著我們的抽象思維,生理需求每天在體內敲打,叮叮咚咚提醒你,現在餓了要吃,現在倦了要睡,現在勃起了想要做愛,現在胃痛想吐……現在,現在,現在,此時此刻,我要吃要睡要爽,原來體悟當下不用誦經敲木魚,你的身體不像自以為崇高的心靈,總是唸誦往生咒或祈願來世,身體沒有奇蹟、幻覺、誇飾和修辭,清楚地鋪演一段現世報。
身體無時無刻不在,疾病尤其是這種存在感的極致體驗。記得有次聽一位中年女作家說,近來爬樓梯喘得特別厲害,心臟像被撈起的活魚般掙扎跳動,「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自己有一顆心臟。」經歷尿道炎之苦,我才知道自己真有膀胱、尿道;經歷反胃、厭食、暴食的循環痛苦,我才驚覺腸胃確實存在。從前,這些不過是生物課本上的沈默器官,你將這些名詞填入試卷,而不是填入自己的生命,讓充滿厚度的認知立體起來。
無法瞭解,便無法接受。究其極,身體不過是感受聚合物,最終灰飛湮滅,但愚痴如我,無法擺脫感受的控制,感受餵食著身體,於是,勃起的陽具和潮濕的下體咬住情慾之餌,心臟墜入憤怒布下的圈套,情緒在軀殼上銘刻祭文,流浪心靈哀禱著受困肉身。
當我閉眼盤坐、長時間地感受自身,發現鼻翼、腋窩、掌心、肚臍四周、大腿內側,彷彿蟲蟻咬齧、蚊蚋飛旋,那一刻,佛陀的警示卻以印度瓦拉那西河上尚未焚滅的半座身軀呈現。清晨,我坐在飄著藍煙的渡船上,遠處一隻藍色大腿連結著恥骨、臂膀,啟示錄般地游向我,我立刻別過頭去。儘止一瞥,那尚未焚燼的半冊肉身,始終咬住我的腦門,浮浮沈沈,曾經滿載慾望的生命讀本如今散發著刺鼻的荒謬。
旅行和靜坐讓我第一次打開自己身體的一小縫,往黑洞洞的有限和無常窺探。在藍色天幕與藍色恥骨對望的清晨,美與醜的對峙被燒得一乾二淨。

當我返台,美麗的焦慮開始了。朋友在電話那頭誇張地笑著:天哪,怎麼可能,妳從印度回來竟變胖了……(這屬於另一個命題,也就是對印度的刻板印象,例如沒東西吃,不斷生病,面黃肌瘦諸如此類)。打開電視,翻閱報紙,走入人群,萬事萬物提醒妳挺胸、縮腹、提臀。
臃腫是罪惡,節食是美德,減縮腸胃、荷包洞開乃新時尚,為了擠進小尺寸的美麗衣裳,擠進男人貪婪的瞳孔,為了正名與證明,眾女子任巨大的資訊和機器往自身碾來。
妳也練就了完美腹語術:
沒有醜女人,只有懶女人。
《中央副刊》2004年2月5日

台長: neverland_wri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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