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世界並不像我們想像那麼美麗時，在黑暗中，只要有一枝筆和一點點顏色，小小孩就可以為自己畫出好多好多太陽、月亮、星星、公主、花……。稍稍長大一點，所有人生中如意或不如意的大事和小事，我們透過混亂的線條、尖刻的嘲諷，透過畫滿教科書的一頁又一頁漫畫塗鴉，宣洩我們的壓抑和憤怒。
曾經，我們都是這樣的「圖象人」。只是那時候我們並不知道，這樣的自己很幸福。
直到有一天，我們成為爸爸、成為媽媽、成為老師、成和孩子們遙遙相對的「大人」，我們忽然發現，「孩子」和我們不一樣，他們還浸漬在「圖象人」的世界裡，自在地享有人世間所有如花開闔的美麗和幸福，而我們已然無從參與。
一.「圖象人」的幸福
在日常生活中，我特別注意到那些還能夠用「圖象模式」來思考的成人。
地震時，我們正處在高樓震盪的驚懼中，朋友忽然說：「地震是魚尾巴在搖！」這隻在地震中忽然竄起的魚，一時搖散了我們在高樓晃蕩下的惶疑懼怖。
年輕時為了陪伴母親，把我們這些不懂事的弟弟妹妹拉拔長大的大姊，在創作坊舉辦「陶之旅」時，捏出漆黑的陶盤，上面黏兩顆雪白的陶餃，那樣形色鮮明，具體跳出藏在她身體裡「來不及長大的那個孩子」。
多希望這世界上還有更多的人，仍然有機會，重新再成為一個孩子似的「圖象人」。
然則，大部分的我們，都像陳克華的詩一樣，三十以後，就關進一個叫做「此生」的囚牢。
能夠掙破「此生」囚牢的人，除了勇氣，其實還需要一點點好運氣。
一如創作坊新竹教室的專任教師梁書瑋。
書瑋老師在加入創作坊之前，讀過資訊系、會計系，輔修兒童文學與幼兒教育；取得「幼教保育員」資格。
畫過繪本手工書《就是愛他／她》、《風神的禮物》。
去過所有她嚮往過的千山萬水。
曾經嘗試過編輯、幼教老師；也曾認命鎖在會計師事務所，做一顆辛苦查帳的小螺絲釘……，最後，終究得隨著社會準則，融入「此生」囚牢。
直到有一天通車時，書瑋老師坐在車站裡，看著人來人往上車下車又上車再下車，忽然發現，自己原有的活力就隨著上車下車一點一滴流逝，連過去引以為傲的「找快樂」超能力，都逐漸消失。
她決心抽離這樣的疲憊循環，放棄年終獎金和即將出國旅行的年度福利，違約賠款，而後孤單而決絕地進駐創作坊，進行漫長的備課、試教、演練、討論，再繼續備課、試教、演練、討論……。
路就這樣轉彎。
隨著思緒起伏，千百種想法如小種子盪在「想法海洋」上四散漂流。書瑋老師腦子裡塞滿過去亂七八糟的生命曲折，以及關於「文學」、「孩子」、「夢想」……等各種胡思亂想，最後，通過「圖象」，慢慢兜在一起，串成嶄新的顏色，深刻顯影。
二.掙破「此生」囚牢
書瑋老師和孩子分享《小王子》這本書時，先在白板上畫出一個頭髮飛揚的星星女孩，把孩子帶到大大的太空裡，告訴他們，老師住在外太空，每次上課都要抱著「星星專車」到教室。
孩子們大驚：「哇！老師，原來流星就是你們的遊覽車喔！那跟流星許願，就是跟車子許願耶！」
分明是作文課，孩子們跟著這些不肯安靜讓位的圖象和顏色，慢慢鬆綁，無論是語言或文字，都變得分外自由。
對著共同創作的全開黑色壁報紙，孩子們的嘴巴張得大大的：「老師，妳怎麼可以把天空割下來呢？」
從這天開始，孩子們每每在上課中討論，天空還好吧？他們常常望著天空擔心，天被割了這麼大一個洞，哪天隕石掉下來怎麼辦？
好像，大人永遠都沒辦法理解孩子在想些什麼，孩子們有自己的堅持。
陪著孩子，書瑋看到好大好大的世界，這是她掙破此生囚牢的「快樂祕訣」。透過圖象平台，書瑋發現一個「四十五度」視角，確信我們蹲再低，再怎麼假奘我們是個孩子，也只能是「接近」而已，既然這樣，不如蹲下來，聽聽另一個世界傳來的一個又一個有意思的故事吧！
最早的時候，書瑋並不知道，這些故事，會這樣一點一滴，改變了她的人生。
她只是像「撿故事」的小女孩，一路賞玩著她所撿拾回來的這些小故事，沒想到，認識越深，每一個不同孩子的歡愉和眼淚，越來越讓她疼惜，讓她笑，也讓她捨不得。
她發現這個高速旋轉的時代，什麼都變快、提早了，連「忙」的年齡層，也愈來愈降低，每一個焦慮忙碌的爸爸、媽媽，總是費盡心思，想要孩子更好、更出色，效法古早時候的孟母三遷，尋找好的學習環境，從孩子還不會講話、不會走路就替他們遷好戶籍，孩子的名字不會跟爸爸、媽媽在同一個戶口名簿上；不然就是幫他們挑補習班、選老師，把孩子一週的時間都排得滿滿的，連一起用餐都需要機會，難怪孩子要說時間好少，等不到跟爸爸、媽媽講話就要睡覺了。
三.星亮
離開教室，書瑋心裡永遠擱著這些在她心裡盤根錯節的孩子。
家裡有個院子，院子裡種滿各式各樣的花草，在她眼裡，每一朵花、每一片葉子，幾乎都是她的孩子。書瑋媽媽覺得奇怪，只要書瑋放長假在家時，花一定會特別亮眼，只要她不在，由媽媽接手後，花都會自動乾枯凋零。
媽媽無奈嘆氣，她也每天澆水，花還會枯萎，怎麼想也想不透。
書瑋很好奇地問：「澆水時，你有沒有停一停，蹲在小花前和他們說說話，看一看他們今天是不是和昨天不一樣，稱讚一下，真的變美麗了唷！」
「我哪有這麼多時間啊！」媽媽一叫，書瑋立刻明白，這就是每一個媽媽不能脫逃的日常生活。
我們對待孩子，似乎也都變成這樣。
有空時就拉著孩子，要孩子乖乖坐在我們身邊，眼睛不能偷看電視，耳朵不能偷聽屋外小狗叫，只能認真的回答我們每一個問題。
忙碌的時候，孩子熱情地從身後抱著我們，我們常常會拍開他們的手，對他們說：「乖，媽媽（爸爸）很忙，不要吵喔！」、「我哪有這麼多時間啊！」
當我們推開孩子的擁抱時，同時也將孩子推向我們碰觸不到的遠方。
後來，書瑋把這些孩子們的故事，放進交錯著「疼惜」和「釋放」的種種思索，透過六個傑出的繪本創作者，艾瑞.卡爾（Eric Carle）、約翰.伯明罕（John Burningham）、安東尼.布朗（Anthony Browne）、李奧．里歐尼（Leo Lionni）、大衛.麥基（David McKee）、本土作家陳致元，結合觀察、討論與簡單的圖象操作，循序整理，結集成圖文共讀引導書《繪本有意思—親子共讀法寶》。
書的封面，拼貼著一幅又一幅書瑋老師和她的學生分享不同故事時的隨手塗鴉，鉛筆、鴨子、彩虹……，以及他們靠得很近的心思。
有一小段時間，這本書在博客來網路暢銷書榜排行第一，我們都很開心。
書瑋老師淡淡地說：「文學、美術、教書、寫書，原來都不是我計畫來的人生。我只是喜歡寫、喜歡畫，對我來說，這就是最好的人生。」
誰不喜歡這樣的人生呢？
只要我們願意，給自己一點點時間，不只是陪伴著我們的孩子或學生，還陪伴藏在我們身體裡那個「不想長大的孩子」，寫一些心裡的話，捕捉一點顏色和圖象，聽聽自己的聲音，疼惜自己，同時也釋放自己。
無論夜暗如何，我們總會發現，星星一直在亮。
------本文發表於《張老師月刊》
「愛，是一種陪伴！」教養專欄，2009年12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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