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記得很清楚聽到陳淑樺的浪跡天涯的一個午後，我坐在爺爺奶奶家客廳外面一張桌上有印注音符號跟英文字母的那種小折疊書桌上寫功課，聲音大概從收音機放出來，但我不確定是我們家的還是從隔壁傳來的，我坐在一張小椅子上寫生字簿，雙手肘都撐在桌上，一格一格小心翼翼寫著，突然空氣中就被那一聲流浪的人戳劃開來，聲音不知道是從哪個方向傳來，只知道那聲音割開了空氣中的沉默，沉默之外堆放在地上的是一堆破爛紙堆，我爺爺撿來的，我通常寫著寫著就會去那堆破爛裡去亂翻，有時會有一些書，別人不要丟掉的，我記得我有撿到過ㄧ本爛爛的中國孩子的疑問，還有一些類似是像高中生的數學作業簿，上面列滿一堆密密麻麻算式，我有時就在寫完功課以後翻找出一本來隨便翻閱，看著那堆奇形怪狀的符號，想像自己將來寫故事會是什麼樣子呢？童年的午後通常都是這樣悠悠流織在午後的沉默之中，寫功課時，任著陽光在身前身後左右上下交織符寫著，我未知的時空，那時爺爺奶奶住在新莊，我放假時會去，看叔叔租的港劇鹿鼎記，或者就是寫學校作業，寫著時，時間就緩緩，毫無知覺流逝，我記得在那個院子裡寫作業時空氣裡的味道，記得三年級時的國慶日早上到中午我就在寫，天高高的，藍藍的，遠遠近近的在視線裡出出入入，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拋擲著，記得那個國慶日還可以聽到一聲劃破長空的晴空萬里大地含笑，一聽到就會想要抬頭看看晴朗的天空，離秋高氣爽還有一段時間，還頗熱，那時就會很天真的想一些跟晚上的綜藝節目不謀而合的白痴念頭就是關於將來要如何反攻大陸解救大陸同胞的這種空泛的大志，就憑這個坐在拾荒爺爺的院子裡聽浪跡天涯的小三女生一個我嗎？想想自己都覺得太跨張，然後晚上的綜藝節目就會有穿黃埔軍校制服的演員在電視上信誓旦旦言之鑿鑿的說著一些明年我們將會在北京過國慶日，我都還會真的信以為真，想到下午聽到的那個晴空萬里，大地含笑，還不知到歌名原來是國恩家慶，心裡可就會多騰出一些空間，覺得心裡可以開闊些，寬些，高些，即便我只是個人事不知的小學生，在寫功課的空檔聽到割破空氣的浪跡天涯，拾撿個字頭字尾，放裡墊高心的深度，讓自己不要那麼窄，扭扭捏捏，然後通常不知不覺就到下午，會有飄著菠蘿麵包香的麵包車開進巷子裡來，那種車通常都會放一串心的錄音帶，整個長巷裡的空氣都從那麵包香氣四溢裡跟歌聲在腦邊敲打起來，一敲腦殼就裂開許多念頭來，之後奶奶也許就會給我個十塊五塊去跟麵包車買一塊菠蘿麵包當午後點心，悠悠我心，曾幾何時，我不再是那子衿青青，跟誰在班上一日不見如三秋不見那樣悠長的時間長河裡相望來相望去，渾然無所覺得，渾然無所覺，春眠不覺曉，夜來風雨聲，都被我們戲改成夜來巴掌聲，花落知多少？三年級時我還沒有那種心情，完全沒有料到五年級時爺爺奶奶不再住在那裡，我一直很記得三年級時我收集老師給我的榮譽卡貼在鐵皮屋的房間的牆壁上，看完國語日報以後想說這樣集到六年級不知到會有多少張，誰會知道四年級以後就不住那冬天很冷夏天很熱的鐵皮屋，樓上房間樓下工廠，客廳裡寫功課時都會聽到爸爸突然在許多機器節奏間傳來的一聲打噴嚏的哈秋，總是我跟妹妹就聽爸爸的打噴嚏聲，笑的兩人花枝亂綻的，不支倒地，我跟妹妹還會一邊寫一邊模仿樓下機器的聲音節奏，一邊就可以隨便亂笑起來，兒童真是容易滿足，什麼都好笑，都可以笑的起來，真好，不過也蠻無聊的，太容易笑了，哪裡來那麼多好可以笑的事，真是搞不懂小孩，小孩在日文是小人，在日本的街道上都會有當心小人的標識讓人看了會眉開眼笑，自從知道小人日文是小孩，我就常在小妹小時候叫她小人，反正她也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因為人小不懂小人意思就可以用語言小人來呼攏她她也只能任我跟大妹隨意擺布，傀儡般任我們操作她說：欸！學狗叫！小妹就汪汪汪起來，真好，這麼聽話，會不會太聽話了一點，笑死人了，小妹出生時在我初二的夏天，那一陣子我常在房間大放張信哲的難以抗拒你容顏，小妹快出生前我跟爸爸打賭，我沒賭，但我贏，因為我爸說生男的我說生女的，爸爸說我贏他給我一千塊，他贏我只要給他一百塊，結果我不想賭，還是贏，那時我好想寫一篇小妹的文章，都無從下筆起，然後她就長成大人，不再是嬰兒，總讓我很想念她嬰兒時期的日子，她一歲時我剛考完高中，夏天傍晚我踩著夕陽的斜紋線去龍口市場過去一段路的褓母家抱她回家，下雨天我一手抱她一手撐傘，妹妹手肥肥的，滿嘴口水亂流，亂噴，我好笑的想說在下雨我會兩隻手不夠用那可以要妹妹伸肥手起來撐傘我才可以雙手抱她，後來抱到幼稚園學生時就會想起妹妹小時候我抱她的感覺，想到十五歲那時想說妹妹來撐傘太危險，一歲的嬰兒手還沒長好，據說小孩到十歲才可以拿毛筆，我三年級開始就有書法課，有一次在寫毛筆時寫完排隊等老師改等到我時卻莫名其妙被那個外省的書法老師狠狠賞一巴掌，我完全不知道為什麼，只是因為飄著走路就被賞打一巴掌，這一巴掌會不會太貴了點，真是痛死了，我已經寫的手抖個不停，還吃老師ㄧ巴掌，真飽，後來，初中時寫過一陣子小楷功課，相當煩，我懶的用墨汁直接用自動的毛筆寫，我同學婷把她喜歡的黃平洋跟庹宗華寫在書法功課裡，笑死我也，記得她好像是寫他們愛她之類的句子，真白痴，但人不癡狂枉少年，我也因為有這些白痴朋友在少女時代，所以我也半斤八兩好不到哪裡去的五十步笑百步，我四年級快轉學前在看馮寶寶演的西施的連續劇，看到她跟范蠡的一段情，看的似懂非懂，現在劇情內容我也不記得，卻記得在轉學前，我一個人在操場閒晃，似想非想，想著轉學之後會怎麼樣呢？思及此，心情一陣難以言喻，我把雙手放進抽屜，發呆，想到前幾天連續劇裡的西施歷盡滄桑以後的心情，小小的我就想嘆口氣想說我今年才十歲，但誰知哪天我會不會像西施那樣有天也變成一個歷盡滄桑的婦人，腳步不禁自動沉重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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