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BENN:
怎樣也是要寫給你的。
人夢著夢抑或夢夢著人,早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
回不來也回不去的日子。
時代在我們身上複製著同樣一文不名的感傷,我們以獸
的本能反抗著。越反抗,越覺得無力;越無力,越是要
反抗。
一次一次的夜話,證實了身上的不安,無所適從的恐懼
層層加疊到身上來,直到最近,我才終於承認自己的無
知的驕傲。
◇
電視上打著茉樹代的廣告歌,一個鏡頭下來,我發現自
己在生活中的真面目。那冷漠、嚴峻、毫不在意的表情
啊,竟讓人油然升起一股誓願終生無條件追隨的嚮往。
原因很簡單。因為辦不到。
表面上儘裝著高傲、凡事不屑、目空一切,可卻打骨子
裡極其在乎著。縱使望外大放厥詞侈言不必朋友,然而
事實是,你沒來電想著你來電,你來電了想著你別掛斷,
掛斷了想著你再來電。
我竟是如此深沉而不自覺地不甘寂寞著。
但,久而久之,我在想,是不是,這個世界上的人,其
實都一樣?
◇
我不曉得那些沁涼如水的夜裡我們高談闊論的內容你還
能記得多少?我想我是全忘了。我只記得,那些談話裡
面,你無意間所賦予我的,精神上的撐持。
還記得你要怎麼處理我嗎?對,東北角。前提是你得找
得到我。
現在想起來,不禁要發笑了。
他們會把你當真嗎?他們會給你嗎?他們會怎麼思索你?
又是怎麼思索我的呢?他們會瞭解你對我的意義?他們
會重視一份其實自己並不知曉但事實上卻是曾經存在的
重要性嗎?
而今,那些所謂的曾經,畢竟已經隱寂於毫無線索的時
間的流裡了。
這封信從你上榜前寫到上榜後,從我回答不出人生的意
義何在到現在好像有點眉目了,也真夠久了。
◇
你說你還在想著人生的苦悶,然後就上了;那一瞬間,
我彷彿撿到了生命的黃金。
很久很久以前,別人拾到了一袋黃金,大方地分享給我,
但是倒到我的手上卻變成了砂土。
(英‧艾登‧錢伯斯)
我於是知道,每個人生命中都注定會有一袋黃金,端看
你願不願意『信』而已。
是了。那袋黃金就是『信仰』。你甚麼時候開始堅定地
信仰你的生命,你便開始富有。
之所以會在百無聊賴的生命中質疑生命,是因為在剛好
過於富裕或是剛好過於貧瘠的日子裡無法肯定的緣故;
當你確定了目標,你便不再危隉不安,反而會覺得自己
百廢待興,該即時地作一次完全的燃燒,開始徹頭徹尾
地當個好人。
但我們小時後讀童話都只讀到最後一句:
『從此以後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多麼悲慘!)
於是全人類纖塵不染的小孩都以為,好的日子是肯定一
切的開始,──這是全世界放諸四海皆準的觀點──於
是在被決定能夠過好日子之後,我們便以為找著了生命
的意義,餘生再無所求。
◇
然而,無論我們是否將維繫生存的對社會有所付出的工
作視為生命意義的所在,我們真正該問的是,那真的就
是生命意義的所在了嗎?
我想,以人類何其有限的無知智慧,至今這仍是無法拍
板定讞的。
一來因為每個人都有各自的際遇,所以也就有專屬的
──自以為是的──定義。二來是,有時你看它是,有
時看卻又不像,也就不免動搖了。
最後有人狡猾地提出「過程論」:
『生命的意義在於追求生命的意義。』
巧妙地模糊焦點,乍聽之下卻又讓你覺得有理,不容易
找出破綻。
但這樣的這樣的論斷還是沒有提供結果,不是嗎?
然而也因為它並不以終點為終點,就像司馬遷,是故能
平息大部分的人對於生命的意義的疑問。
◇
人畢竟是「一向年光有限身」。面對那樣的疑問或許很
久以後都不能有誰提出讓全人類都滿意的正解。
但其實之所以心中會產生這樣的疑問,歸結起來還是生
活的問題。
生活穩定安逸的人才不幹這檔子事,吃飽穿暖就好,何
須勞心索求自己不見得找得出答案的答案?
他們在意的是財富積累,最好恩庇子孫。
因為他們能夠生存,而且生存得好,所以根本不必考慮
為甚麼而生存;只有我們這種恰好能夠生存可是生存得
不夠好的人,才會無事找事去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勾當。
他們確定,而我們不;他們擁有黃金,而我們不;他們
肯信仰生命,而我們不。
於是前者無後顧之憂地繼續他們的生活,而後者卻只能
朦朧地揣度著為甚麼他們擁有黃金,然後繼續低頭想著
自己的黃金究竟在哪?
要強的後者根本不屑前者施與的砂土:
『我們嘔心瀝血想要成就的,難道只是你們思想的
糟粕嗎?』
To be or not to be, that's the question.
◇
相反地,如果剛好不太能夠生存,其實也就相對地無暇
去思索為甚麼要生存。
生命在此,就真正體現成「過程論」了。
那種人類只會一天到晚想著生存生存生存,而到底為了
甚麼,根本一點兒也不重要。
生活就像拿著筆寫字,只要寫得出來就好,寫甚麼一點
兒也不重要。
一點兒也不重要。
◇
於是我在想,是不是,我們其實是被賦予了甚麼奇異的
使命的?
我們是出生來站在所謂的巨人的肩膀上的,因此我們必
須義無反顧地春蠶到死絲方盡,為了追索而追索,根本
不需任何目的。
說穿了,我們的目的就是找出或許根本不存在的目的所
在。(哎,過程論!)
我們拿筆,想著我們該寫些甚麼。我們知道自己應該寫
點甚麼,卻不曉得應該寫點甚麼。
比起只要有字可寫的人,我們幸運得多,也不幸得多。
比起有能力寫字卻不願探究應該寫甚麼的人,我們不幸
得多,也幸運得多。
我們是多麼福氣!又多麼鋌而走險哪!
但我們是甘心的。我們被迫甘心。
◇
然而,你卻已經出走。
你已躋身無思之林,修成正果,位列仙班。我卻仍在苦
海中浮沉。
但我很享受。也很珍惜。畢竟這是一份得之不易的福慧。
自欺欺人地說。
天真無邪地說。
◇
軟紅十丈,能走多久呢?我早就穿透了。
我以為,我已經穿透了。
◇
我覺得我已經領取無盡義的工作證。我是注定鐵劃銀鉤
的人。
雖你已然被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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