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死人了？哭什麼？你那塊臉奈ㄟ攏黑的？」爸爸周年利不耐煩問道。他正懶在椅子上剝瓜子，難得手上沒有酒瓶子。
「幹什麼？」周政益皺起了眉頭。周媽媽則在一旁，像牆上的影子般，默默地看著眾人。
「他……他……打我……」扁鼻頭抽抽噎噎道。
「Ｘ！跟人打架喔！？打輸了還敢給我哭回來，沒Ｘ的東西！」周年利翻白眼罵道。「伊洗按怎打你？」
「我……沒按怎……只是……打球的時候……沒救他……」
「什麼死人骨頭？」周年利一頭霧水，也懶得再追究，「好啦好啦！去洗身子了啦！麥待在這兒刺目。我看你給人打打ㄟ嘛是應該的，沒Ｘ到那個形……」
扁鼻頭轉身，就要去洗澡了。本來這事就該到此為止，就當作是扁鼻頭另一個每天的例行公事罷了；要不是周政益多問了一句，或者事情就不會搞得這樣大了：「是蝦朗跟你打的？」
扁鼻頭回過頭來，道：「……牛大伯……他兒子……」
「嗄！？那隻牛的兒子！那條笨牛呀！？」周年利整個兒跳了起來，「你他Ｘ的！！連他兒子都來欺負我兒子！ＸＸＸ！我Ｘ他Ｘ的！……」接著把牛家的十八代祖宗全搬出來唸，顯而易見的，周年利這下可不會善罷甘休了。
「你怎會這樣的丟我們家的面子！？」周政益一臉厭惡地對弟弟道。「沒好好地討個公道回來是不行的。」
「對對對對！」周年利一連四個對字，激動無比，「來來來，這樣不行，我吃這條牛的虧已經夠多了，說什麼你也要給我討口氣回來！」
原來周年利和這位「牛大伯」算是同事，牛大伯在為人處世上，據周年利賭咒發誓，是「披著羊皮的狼」，所有骯髒不道德的所為都教他瞧見了；也因此，牛大伯在某些場合已然挑明要教周年利，我們的老實而與世無爭的老好人，一個「難忘的教訓」；而事實上他們也已在幾個場合中嚐到對方的拳頭了。這其中到底是誰是誰非已經無人能通曉，總之周年利已誓言在牛大伯身上討回他所受的不平與威脅的補償；他甚至警告牛大伯，要他多去醫院探視病患，因為他很快地就要和他們作伴了。
「你給我回去好好跟他再打一場，輸了就不是我兒子！不要給我回來！」周年利吹鬍子瞪眼道。
「他……他那麼大一隻，我……那有可能……」這可嚇壞了扁鼻頭。
「你Ｘ的！還沒打就先喊疼！」周父又叫道。
「扁鼻仔，」周政益插口道：「你是查甫啊是查某ㄟ？」他兩眼盯著弟弟。
這個顯而易見的問題卻化去了不少時間，才讓扁鼻頭用只有蚊子才聽得到的聲音道：「查甫ㄟ。」
「好，明天我跟你一起去找他算帳！」周政益道。
「按內就對了！」周年利嘉許道。「給他宰羊我們不是好惹的！」周年利眉飛色舞道。
「啊呀！洗按怎了！？」周年利看著大兒子鼻青臉腫的走進家門，後面跟著哭啼不停的扁鼻頭，驚道。
「ＸＸＸ！我ＸＸＸＸＸＸ！」周政益一進門就破口大罵三字經，忽地回頭又給扁鼻頭幾個爆栗，「你死在外面好了！我們周家沒有你這個孬種！」
「洗按怎啦！？」周利年急問。
「Ｘ！我帶伊去找那條牛算帳，那條牛還有幫手，我跟他幹了起來，扁鼻仔沒來跟我一道打，還當場就尿了褲子，然後給我跑了！留我在那裏一個打二個！」說著肝火上升，又去揍了弟弟幾拳。
「哇ㄉㄝ……」周年利此時已聞到尿臊撲鼻，氣往上衝，雙拳就往扁鼻頭招呼。扁鼻頭抱頭猛哭猛叫，四處鼠竄，整個屋子頓時熱鬧烘烘。
夜晚，周年利躺在床上，兩眼直視著空洞的黑暗，喃喃道：「這樣沒種，去叫他過火好了。」
過火，燒著幾萬斤的煤到紅得透了，幾個抬著神轎的勇士快步踏將過去，不但被視為神祇顯靈保佑善男信女的證據，也被相信能帶給任何誠心情願的人勇氣──只要那人走過那片火獄。
第二天一早，當周年利對全家宣佈這決定時，我們可憐的扁頭鼻！他是如何的顫慄著，他的雙腿因恐懼而發軟，像在鍋子裏的豬油般就要融化；他兩眼絕望地看著四周的每個人，想要從任何一個嘴裏聽到一個不同意的字；他的家人卻以緘默回答他。
「我……我不……」
「你不要也可以，」哥哥冷冷地道，「回去給我好好地打贏那條牛。」
「……」扁鼻頭額上滿是汗珠。
「伊那不要，就麥給他逼……敢公沒有其它辦法？」周媽媽遲疑道。
「Ｘ妳Ｘ的！查某人懂什麼？！給我甸甸！」說著一拳揮了過去，摔在她背上。所有的人都不再說話。
「日子到之前，你好好準備。」周年利手上的酒瓶晃來晃去，扁鼻頭的心也跟著七上八下。
很快的，扁鼻頭的「可詛咒的日子」到了。以扁鼻頭的觀察來看，那日子有如直插雲霄的巨輪般慢慢輾轉而來，隨著眾人準備節慶的節奏步步接近，輾平他的任何一個希望，粉碎他每一個逃避的念頭；他幾乎可以預見自己的生命在無可避免的悲慘中被碾碎的樣子。
是的，在那日子，那熱氣騰騰的日子，眾人祈福平安的日子，一個靈魂就要在旁人的期望下，被推給貪得無厭的祝融試探了。在往目的地的路上，那在附近徘徊的雀鳥鼴鼠們翹著頭，用著懷疑和憐憫的目光從背後眺望扁鼻頭，好像牠們也為他將要面臨的命運而嘆息呢。
到了火場。洶湧的人潮，峻偉的廟宇，在崇拜中如醉如痴的人們，帶著祝禱嬝嬝上達天神的香火，還有……是了，那一片由著祝融向天張牙舞爪的火海，一陣陣灼人的熱氣燒過在旁的群眾，人們紛紛走避那燙人的親吻。
「這兒，」哥哥周政益拿了一張才求來的護苻塞到他手裏，「有種一點！神明會保佑你。有種以後就不怕人欺負。」
扁鼻頭望著那火紅的焦炭，什麼也聽不到，什麼也看不見。乩童帶著眾人的情緒開始大力舞蹈，口裏如烏鴉般呀呀叫著；抬轎的人早已奮起，在吶喊聲中衝過了火堆，後頭站著一個個要改變命運的人們……但扁鼻頭只是望著那地獄，想到自己赤裸裸的腳丫子就要踏上那片火，烈焰在他腳板下燒灼，令他想起媽媽煎烤牛排的嗞嗞響聲；或者還會有焦肉的味道……扁鼻頭突然想吐，非常地想吐。他努力壓住那噁心和胃裏的翻滾。接著鼓聲擂起，熙攘的人潮靜止了下來，旌旗飄揚，眾人目不轉睛地盯著過火的男子漢們。扁鼻頭的父母和大哥面色凝重地看著他。他又一陣暈眩，雙腿幾乎要不聽使喚地跪倒在地，他那張得大大的卻不能出聲的嘴嘶喊著絕望的求救，雙頰流滿淚水。他的恐懼此時已達最高點。
「換你了！給我上！」周年利令道。
「……」扁鼻頭胸膛的心跳快要將他整個炸開。他僵立不能動。
「快啦！ＸＸＸ！」他一巴掌擊在兒子臉上。「今天你免想要逃！我們周家出你這種沒蛋的小孩！給我現世症！ＸＸＸＸ！你沒走上去我就先揍死你！」說著拳打腳踢，一旁的人忙拉開勸阻。
突然不知為何，扁鼻頭想到了蝨子。
無論一隻蝨子活著或死了，都對這世界沒有一點影響。無論它讓多少動物為之瘋狂，一個指頭的力量就把它徹頭徹尾地從這世上永遠消除。當那天來到時，當那利爪子正正落在它的棲身之處時，也就是它的戲碼玩完時。這是它的宿命，它無從躲藏。
但是，誰知道，或者蝨子在落地之時，會發現自己原來不是蝨子，而是另外的一種生物？
驀然地，一切好似都不真實了。扁鼻頭感到排山倒海而來的麻木，甚至一種詭譎的感覺：那竟像是希望！他不再害怕或緊張，也不再有任何情緒。腳下那團火喪失了意義和威脅力，這不過是安排在他生命中，要羞辱他的另一件例行公事。他被安排走下去，他也必須走；但……那詭異無比的感覺，竟在父親的陣陣拳頭下被激揚起來──也許地獄的另一端是希望……
就在那突然而來的那一刻，沒有疑問的，他踏出了第一步。
第二步。第三步。第四步……
周年利看著兒子忽然表情木然，踏上了木炭，還走了好幾步，驚訝得不能言！「他Ｘ的！這死囡仔真的給我過火……平常時候給我裝瘋？」周政益的吃驚，不用說，只有比父親更甚：「有這種膽，十條牛也給打翻了，怎麼……」連啞巴似的周太太也睜著如銅鈴般的雙眼，看著兒子在火神頭上行走。
但是，極不可思議地，也極端令人扼腕地：扁鼻頭的麻木，消失地像它出現時那樣的迅速和突然，令人完完全全地措手不及。經過多年的討論後，有人說是在他的第五步，有人說第七，也有人說絕對沒有超過十步；總之，就在幾步的奇蹟之後，他不知為何，忽地全身一抖，偏過頭來看他家人。那一面，像叫時鐘般，將他給驚醒了；斗然如銳刃般的劇痛自腳底下傳將上來，將扁鼻頭的臉扭曲成慘不忍睹的可怕景象；那尖銳的劇痛將他的喉嚨扯開，淒厲的哀號著；他滾落到火場的外邊去了，像一粒砂子被沖上岸來的海浪吞沒一樣。
扁鼻頭躺在床上，濕粘的身上沾滿了黑黑的煤屑。他兩眼緊閉，額上燒著一袋水，全身滾燙。他的媽媽在他旁邊，坐著。
可憐的扁鼻頭！可憐的兒子喲！誰硬逼著一隻蝨子成為一頭雄獅一定要失望了：想望著成為自己不是，也不可能是的東西不是一種罪過麼？
「媽……？」扁鼻頭醒了。
「有卡好一點沒有？」周媽媽問。
「差不多……媽，」扁鼻頭道，「洗按怎爸會又叫我？他叫我幹什麼？」
「什麼叫什麼？」周媽媽疑道。
「我……走在火頂頭時，聽到爸在跟我叫，我……一轉過頭，就痛起來，摔下來了。」
「叫？」周媽媽奇道，「沒啊？」
「沒？」扁鼻頭皺起了眉，不再說話。
周媽媽靜靜地看著兒子，忽地一股怒氣升了上來，這怒氣讓她直發抖：多麼令人作嘔的一切！讓一隻蝨子以為自己是一頭雄獅，其罪過和讓一頭雄獅以為自己是一隻蝨子，是完全一樣的！什麼人有那樣的權力，那種殘酷，命令別人當自己不是的東西！？當那被命令者在演戲的時候，一旦和現實世界一接觸，他那空殼就如同泡沫般消滅了，那人也崩潰了……
但是，誰決定誰是蝨子？誰是雄獅？
周媽媽忽地心裏燃起了一線希望；然而這希望又被另一個念頭給澆滅了：當大夥兒都說你是蝨子；當這世界看著你，一致讚同地說：「這的的確確是一隻道地的吸血蟲，一隻最鄙賤的昆蟲！」當四周眾人都不對你抱任何希望，並時常提醒你盡一隻蝨子的本份的時候──你就一定是一隻不折不扣的蝨子了，不該妄圖作任何改變了。不是嗎？
難道還會有任何希望嗎？還會有其它答案嗎？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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