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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04-08 04:19:14| 人氣494|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蝨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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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有人會去注意扁鼻頭的真名是什麼。大夥兒嘲弄他的長相和又尖又細的聲音由來已久,誰也不去追究他叫張三或李四,一律叫他扁鼻頭。
  一見到扁鼻頭,你會被他那又長又扁的臉逗得笑出來。倒不是他喜歡讓人笑,實在是他那副尊容有如一塊剖對半的燒餅,白白粉粉的,上面粘了一小團沒乾的麵糊當鼻子,再灑上幾粒芝麻。下頭細細的脖子艱苦地支撐著這顆頭顱,下面連接著只剩一副骨架的身軀。他的眼神時常是警覺而畏縮的,他的聲音像隻丟了媽媽的小雞般,嘰嘰喳喳尖聲叫喊,以免被人看出他正在害怕著什麼。他的身後就算沒有一堆等著捉弄取笑他的同學們,也會跟著一團的垂頭喪氣,彷彿有一群秋天的耗子尾隨著他。
  不只如此,我們的這一位扁鼻頭老兄還在他國中二年級的班上以笨聞名,似乎所有從老師嘴巴裏說出來的東西都進不了他那顆奇形怪狀的頭顱。有一個故事證明了這個看法;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這故事一直是他同班同學津津樂道的:一天,他們可敬而威嚴的英語老師在上課時教了一個題目,那題目被看作是非常簡單的;事實上,許添喜老師──就是我們這位認真而一絲不苟的老師──有著強烈的企圖心和充足的自信,知道他所教出來的學生是絕不會,也絕不能犯錯。於是當他半開玩笑地問道:「不懂的舉手。」他不過是問問罷了,並不真的期待有人承認。
  不意扁鼻頭竟真的舉起手來。班上有人開始吃吃竊笑。
  許老師瞪著他,圓圓的臉上一粒大痣都似乎膨脹起來。他揚起手上的藤條,道:「出來。」
  整個班像衝開了的鍋蓋般哄堂大笑,有人叫道:「扁鼻頭仔,頭殼壞壞!」這可憐的傢伙就在一片混亂和歡呼聲中上台,被許老師在屁股上抽了一鞭,下了台去。他面無表情,好似這是每天該做的例行公事一樣。
  很容易想見的,扁鼻頭沒有朋友。
  這並不是說,從來沒有人想和他作朋友過。曾經有一個同班同學,常會用一種不解和多少帶著一絲可憐的眼光看著他。有一天這兩位同學恰好在學校的某個角落碰了面,這位富有同情心的同學考慮著該對扁鼻頭說些什麼,才能夠讓這個可憐蟲領悟到自己該作什麼改變──
  「扁鼻頭!」林木白,我們這位好心的同學,直接叫道:「你知道你不該在臉上帶著那樣的表情的!每天都會有人想要欺負你,因為你哭喪著臉,見著了人就用你那不成腔調的聲音亂說一通,你這樣作就是在邀請別人來討厭你,找你的碴了!」
  「對了!對了!我告訴你,我給他好看!你不知道我認識誰,我要讓他很慘,小心點……」扁鼻頭直如被刺了一針,用他獨特的尖細嗓門,連珠砲似地,毫無章法和邏輯地漫天亂射。林木白有些吃驚地搖搖頭:這實在是個無法溝通的人!他以為扁鼻頭會稍微使用一下他的頭殼,如果他還有的話,思考一下他這番話裏頭的意思,再好好作答;現在林木白懷疑自己要幫助這傢伙的決定是否過於魯莽。他走了開去,留下那隻受驚的小鳥仍在背後聲嘶力竭地啾啾辯解著。
  就是如此,扁鼻頭時常用他那難以理解的言語和態度,有意無意地將他身旁的人一一推開。這般的態度和氣質,或者在一般的人身上是見不到,也是匪夷所思的;然而對於這飽受驚嚇的可憐蟲卻是無庸置疑地明顯,讓人不禁想著他是不是自己不幸的招致者?他那或許所剩不多的腦筋,是不是正在計劃著下一次再成為眾人笑柄的劇本?有些學生在課餘八卦時,還信誓旦旦地說道親眼目睹扁鼻頭曾在幾次難堪的場合中,偷偷地傻笑著,「好像正在暗爽的!」這種俗不可耐的言語卻是這樣年紀的男孩子的最愛。他們終於相信:這個扁鼻頭不是低能就是有病。這個結論不僅只滿足了學生,也滿足了不少老師。

  是一個晴朗的天。體育課的時間,男孩們正在烈日下興高采烈地玩球。扁鼻頭也在人群當中。他那瘦骨嶙峋的骨架子在其它男孩們矯健的身手當中顯得格格不入。通常他不會參加這種活動,人們總是在其它地方,比如一棵樹下,走廊盡頭,或是廁所裏發現他。他的身影在這些地方流連著,好似那幾根骨頭是完全屬於那些所在,分不開了。但是今天體育老師堅持點名,所有的學生必須參加活動,於是那些骨頭不得不和久違的陽光打一些交道了。
  玩的是躲避球。四周圍著的人牆接著了球,猛地往擠在中間的人們砸去。中間的人要是接著了球,可以選擇自己多一命,或者救一個已經出局的同學。我們的扁鼻頭第一次參與這活動,或者是同學可憐他,或者是老天可憐他,或者是四周的人牆忘了這麼一個不起眼的目標,或者是所有這些原因的總合,反正令人不敢相信地,一個個男孩被砸出局後,最終竟是扁鼻頭碩果僅存。只見他那笨拙的身子努力地移動快散了的骨頭,大夥兒可樂了!一陣起鬨之後是震耳欲聾的喝倒采,一個有著大暴牙,奇醜無比的男孩存心戲謔,臉上一副幸災樂禍的表情,故意丟了個慢球給他,意思是看準他沒有運動細胞,定會在眾人面前漏接出醜。
  眾人瞪著那球慢慢地循著拋物線落向扁鼻頭的正前方。扁鼻頭望著那東西越來越近,雙手遲疑地伸了出去,臉上因恐懼和興奮而潮紅;嘴唇也顫慄起來,當球落入他兩手裏,他兩眼一閉,喘息的聲音清晰可聞。
  但是他竟接住了!眾人頓時因失望而默不作聲。忽地一個出了局的大個兒叫道:「扁鼻頭!這裏!讓我進去!」
  扁鼻頭還沒從手上的驚奇甦醒過來,一堆人又開始七嘴八舌地叫喊:「這裏!這裏!」「過來啦!」「給我球!」「救我進去啦!」把那大個兒的聲音淹沒了。他望向四方,有些著了慌,遲遲沒有行動,像尊消防栓似地,滿身通紅地杵在那兒。
  「噹!噹!噹!」下課的鈴聲解救了扁鼻頭,眾人一窩蜂地奔回更衣室。扁鼻頭仍抓著那球,呆立原地,冷不防地頭上一個大爆栗:「喂!你他媽的!叫你救我進去,你耍酷阿!?」是那個大個兒,惡狠狠地瞧著他,一手往他頭上按下去。「什麼東西,我一根手指頭就掐死你!」
  扁鼻頭不知那來的勇氣,竟然開始了他的連珠砲:「你怎麼樣!你不要臭屁!我叫人給你好看……」那惡孩子又打了他的頭:「你不要命了!這樣跟我講話!?」 
  「喂!那邊兩個!打架啊!?」體育老師正站在一堆球旁,皺眉喊道。「快還球了!」他指著扁鼻頭手上的物事。
  「給我記著!」大個兒流氓翻了翻白眼,走了。
  上課鈴響,學生們還沒從適才的活動中冷靜下來,高亢的興奮反而將這群男孩蒸得像燒開的水壺似的嘟嘟亂叫;只有扁鼻頭一個人縮在最前座,眼眶兒向著下面自己的腳趾頭。正當這亂哄哄的當時,我們這班的導師,有著嚴肅個性的林啓岸老師,大步踏進了教室。從他陰沉的臉上,大夥兒知道一定有事了,突然全班整個兒安靜下來。
  乍看之下,我們的林老師整個兒的長相是極平凡的:矮而結實的體格,瘦而長的臉,厚厚的嘴唇裏包著鑲金的假牙,深度的眼鏡令他看來更加老氣。「剛才體育老師告訴我,」他中氣十足地宣佈,「有一顆躲避球被人刺破,丟進水溝裏去了。」
  頓時一陣鴉雀無聲。
  「剛才只有我們班在打球,」林老師道,「體育老師說,應該就是我們班上的人所作的。」這時所有的男孩們恐懼地互相望著,台上那對小而發亮的眼睛讓整個課室瞬間增加了數十倍的壓力,沒有人敢抬起頭來。
  「是誰做的?」林老師吐出了這幾個關鍵子。所有的人都屏息不動。
  他掃視了全班一遍,又轉了兩三圈眼珠子。「其實我們大概已經知道是誰了,你最好承認,我會從輕發落。」
  還是沒有人作聲。
  林老師開始不耐煩了,他一直自認為自己是個寬大的人,也夠耐著性子,但如今既然那個賊不感謝他的好意,他決定是必須採取另一種態度,單刀直入的時候了。
  「周政安!」林老師炯炯有神的目光座落在看著自己腳趾頭的扁鼻頭。扁鼻頭那麼習慣於自己的綽號,以致於有一會兒對自己的正式名字反應不過來了。
  「周政安!」林老師又叫了一次,扁鼻頭這次醒了,害怕地望著這張嚴厲而威武的臉。「有人說是你最後拿到球的,你把球放到那裏去了?」
  「……什麼球?」扁鼻頭哆嗦著站了起來。
  「你說呢?不是你最後拿到那顆球的嗎?體育老師看到你和同學在為了那顆球吵架,對不對!?」
  「我……球……」他忽然低頭不語。 
  「怎麼?快說啊?你把球拿到那裏去了?是不是你弄壞的?」
  「我……沒有……不知道……」他那尖細而斷續的聲音像從墓穴裏飄出來。他的臉上先閃過一絲愧色,接著出現了千篇一律的,茫然無知的表情。
  「什麼叫不知道?是或不是而已,不知道?出來!」林老師已然怒極,待扁鼻頭走到台前,斗然間手掌已猛力括向他的面頰!在還沒來得及看清楚情況之前,那瘦骨零丁的臉頰已被這一個巨大無比的耳括子所轟擊,帶動整個身子飛了出去,轉了一個圈兒;他還未停住的當兒,又一個耳括子轟了過來,他全身的骨頭就要在那一刻散了開來。
  林老師洩忿之後,決定暫時先按下這件事,開始了他的課。就是這時,在這一刻,許多的人注意到了扁鼻頭臉上的傻笑──他正撫著高高腫起的臉,沒有聲音地,竊竊地、輕輕地笑著。
  在這件事之後,人們更確定了扁鼻頭的精神狀況不太對勁的說法。林老師把他送去了訓導處,他以一種似笑非笑的表情來回答所有的問題。無論威脅利誘都沒能使他說出比沉默和「不知道」更有些意義的話。就在全世界都認定他是凶手,是他破壞了那球的當兒,忽地有別班的同學在目擊者和良心的雙重壓力下承認,球是他的傑作,是他因著頑皮和好奇而將體育室裏的一顆球偷了出來,並加以破壞;且這件事和扁鼻頭一點關係都沒有。
  這件事情所帶來的難堪和困惑是不太容易描述給外人的。我們的林老師因著一時的求好心切而對扁鼻頭所作的事,曾有那麼一段時間,稍微影響到他名師的形象;然而過了不久,人們也找到了解釋:畢竟林老師是為了他的學生好,並且是在履行他一個負責任的教師的職權。人們是那麼快的就寬恕了這位盡職的老師,反倒是扁鼻頭的行徑成為人們注意的標的了:為什麼他不否認對自己的錯誤控訴?不為自己辯護?而且,就像許多人注意到的,那多少帶著某種神秘成份的笑容,好似正在享受人們加諸在他身上的怒氣似的!「這才是真正造成這整個事件的罪魁禍首,」最後,人們很快的即滿意於此一結論。
  奇怪的是,從沒有人費心去問他本人,為什麼這樣做。這或者是因為比較起來,要了解那顆腦袋瓜裏的所作所為,要比從他的行為直接去評斷他還要困難得太多太多了。我們甚至可以說,連他自己也不會真正明白自己那顆腦袋瓜裏的所作所為。

  不知道是否有人注意到過蝨子?一隻蝨子真是個奇妙的生物。我們可以打賭:若一隻蝨子能夠說話,它一定會自豪道:「看我!一隻吸血的生物!我不必在人前奮勇殺敵,不用辛勤勞作,只要躲在動物毛髮裏,或藏身陰部,緊緊抓著不放,就是最勇猛的老虎都拿我沒軋!當然這地方或許有些低賤,事實上,它是個真正低賤的行業;而我,就在這低賤當中找到我的尊嚴!」
  人們對於這隻大言不慚的蝨子必定感到不可思議和厭惡,然而這也正是那隻蝨子的得意之處:「瞧!我多麼能激起你們對我的恨惡!這正是確確實實地證明了我的偉大和你們的低下!」對於這個世界,一隻蝨子就是一隻蝨子,它永遠不會偉大到成為一頭獅子。但是在一隻蝨子的眼中,它可以成為任何它想要的東西,甚至成為一頭猛獅──不,比那還好,它可以成為一隻蝨子──只要它真正掌握了那令人陶醉的要素──控制。縱使一隻猛獅也會受不了一隻蝨子在它毛皮裏或陰部裏的翻天覆地而為之瘋狂;看著那萬獸之王咬牙切齒卻無可奈何真是無上的樂趣。是的,有時那會有些代價,諸如被發現,被刷下毛髮等等──但所有的代價都值得,只要那控制的力量在,蝨子永遠不朽。
  說來實在是有趣不過的問題:是什麼力量造成這些蝨子的存在?

  當我們談到關於扁鼻頭的家庭時,因著這些人物的粗鄙和奇特組合,可能會引起人們某種程度的厭煩與輕視;然而這在了解這位奇特的人物的目的中佔了如此重要的部份,讓我們的確需要暫時放下我們的感情,冷靜地,並且是近乎冷酷地,做一個觀察和分析。
  扁鼻頭的父親,周年利先生,一個有著粗壯身材的工人,給鄰居的印象是「少見的乖戾」。他除了在不多的情況下,找到機會在工地揮動雙臂幹活之外,較多是在家裏對著家人揮舞著酒瓶和拳頭。母親是個緘默的女人,瘦削的肩膀和蒼白的臉面,一張永遠不會洩露心裏的思考的嘴巴,即使心中的吶喊已將她煎熬到幾近瘋癲。至於為何她有這樣的獨特氣質,我們只能說,是由於深刻的傳統將女人表達情緒的機能,像女人對付醃菜一樣將之壓乾了。
  哥哥周政益則和扁鼻頭恰好是一個對比:從父親而來的強壯體格;從母親那兒承繼的,不算太壞的儀表;和父母雙方都欠缺,不知從何而來的,有些聰敏的頭腦。事實上,許多人在看過這家庭的所有成員後,都不禁起了懷疑,是否這哥哥不屬於他們家族?他或者是當初接生婆粗心弄錯的犧牲品?無論如何,我們這哥哥在這家中簡直是鶴立雞群,以至於他所說的任何話,都能很尖銳而有效地刺穿每個人的耳朵,直達心裏,重重地壓在上面,讓人不得不照著他的話去思索或行動。即使是父親,在所有清醒的時刻,和部份半醉半醒的時候,也會垂下他的拳頭,聽一下他大兒子的話。是的,他的話對他家人那麼地具有影響力,他的家人又那麼地以他為榮,甚至於以能服膺他的命令為榮,讓他幾乎毫無顧忌地、充沛地、滿心地行使他對他們的權力。  
  這哥哥對扁鼻頭來說,就像是詛咒和苦惱的來源:只要他父母在某件事上比較過他們之後,父親的拳頭,母親的眼神,就準確無誤地在扁鼻頭身上找尋落點。對扁鼻頭更不利的是,這樣的比較是不定期地、隨機地發生;時而數天一次,時而一天數次。然而周政益自己並不對扁鼻頭過於苛刻。他只會,也最時常做的,對扁鼻頭搖搖頭,道:「你可要好好學著站起來!我可沒辦法跟著你一輩子!想想我平日教你的!」至於他平日到底教了什麼給弟弟,恐怕連他自己也說不上來。所幸大體看來,周政益對扁鼻頭算是和藹的──至少在那件事發生之前。
  一個天色抹上一層灰炭的,陰陰沉沉的日子,扁鼻頭一身一頭是泥,哭著回到家裏來。他是很少哭的──這是多麼令人驚訝的事實──但確確實實地,從林啟岸老師最猛烈的巴掌都不能讓他掉一滴淚的實例來看,我們就可以輕易了解。但是這一天他哭了,而且哭得很凶。

台長: 深林夸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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