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若虛及其著名詩篇《春江花月夜》*賞*
《全唐詩》中存詩僅兩首的張若虛,在唐代燦如繁星的詩人群裏實在毫不起眼,然而真正愛國學、愛唐詩宋詞的人,想必都知道張若虛及其著名詩篇《春江花月夜》。據說《春江花月夜》這個題目,始創于那個“全無心肝”的陳後主陳叔寶。然而陳叔寶究竟在這個美麗的題目下寫了些什麼,卻因詩已失傳,無從知曉。荒淫無道的隋煬帝楊廣倒留下了現存最早的兩首《春江花月夜》,不過只五言四句,短淺空洞。陳叔寶還寫過一首《玉樹後庭花》,常被後人在文論中與《春江花月夜》並提,詩也還留存於世,雖是七言,卻僅六句,況且肉麻得緊,與隋煬帝如出一轍,都是臭名昭著的宮體詩。
宮體詩以宮廷為中心,以豔情為內容,描紅點翠,堆香砌玉,浮華荒謬,空虛無聊;從梁陳到隋唐,百餘年間,主宰文壇,造成詩國的黑暗,遺下無數罪孽。南朝士族生活優裕,偷安成習,以能作五言詩作為表示自己是士流的手段,如果不會作詩就會被人鄙視、不能參加社會活動,詩歌完全成了荒淫腐朽生活的點綴,建安氣質、魏晉風骨早已蕩然無存。唐前期的詩歌創作沿襲了南朝文風,詩人們“競一韻之奇,爭一家之巧。連篇累牘,不出月露之形;積案盈箱,唯是風雲之狀。”就是大唐開國創業英主李世民也不能免俗,表現不出象宋太祖趙匡胤《日出》詩那種“未離海底千山黑,才到中天萬國明”的氣魄。李世民對詩人張昌齡的文澡很賞識,但張昌齡等應進士科不第,李世民問原因,考官說他們文風浮靡,不是好材料,李世民也就默認了。
王勃、楊炯、盧照鄰和駱賓王同時入霸詩壇,稱為初唐四傑。四傑在古詩向律詩的過渡中起到了開拓作用。文武雙全的裴行儉對四人卻十分輕視,說士人要有遠大前程,首先靠器識,其次才是文藝。王勃雖有文才,浮澡淺露,不象享受爵祿的材料。楊炯大概可以做個知縣,其餘人能得好死就算不錯了。這些評說足見新詩的發展道路艱難。對打破宮體詩的束縛、鋪平新詩發展之路,初唐四傑是有貢獻的,杜甫評四傑詩說“王楊盧駱當時體,輕薄為文哂未休。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這個評價既是對當時詩壇基本態度的客觀反映,也是對四傑詩的確評。
在六朝浮華文風籠罩下,宋之問、閻朝隱等宮廷幸臣成了詩壇上一夥把頭式人物。盧照鄰和駱賓王始終在齊梁餘風裏打轉,王勃和楊炯又一個早死、一個遠宦,因此初唐四傑的成就並不大。成就最高的王勃也不過給我們留下了“海記憶體知己,天涯若比鄰”之類的好詩句,而幾乎沒有令人振奮的好的詩篇,更不要說為盛唐詩人提供典範。把大唐引進詩歌朝代的,也許正是張若虛與他的《春江花月夜》。
聞一多先生曾給這首詩以極高的評價:“在這種詩面前,一切的讚歎是饒舌,幾乎是瀆褻。”又說“這是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從這邊回頭一望,連劉希夷都是過程了,不用說盧照鄰和他的配角駱賓王,更是過程的過程。”說張若虛與他的《春江花月夜》“和另一個頂峰陳子昂分工合作,清除了盛唐的路——張若虛的功績是無可估計。
的確如此,《春江花月夜》既富於南方民歌的色彩與風調,又較成功地運用了經過齊梁到唐初百年醞釀接近完成的新詩格律,還首次探索了七言詩中以小組轉韻結合長篇的技巧,三者的糅合是那樣完美,給後來的詩人提供了一個很好的範本。這理所當然是個頂峰。
《春江花月夜》的章法結構,以整齊為基調,以錯雜顯變化。三十六行詩,共分為九組,每四句一小組,一組三韻,另一組必定轉用另一韻,象九首絕句。這是它整齊的一面。它的錯綜複雜,則體現在九個韻腳的平仄變化。開頭一、三組用平韻,二、四組用仄韻,隨後五六七八組皆用平韻,最後用仄韻結束,錯落穿插,聲調整齊而不呆板。在句式上,大量使用排比句、對偶句和流水對,起承轉合皆妙,文章氣韻無窮。詩中春、江、花、月、夜、人幾個主題詞錯落重疊,伸縮變化,把讀者引進了一個目眩五彩、渾然忘我的境界。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灩灩隨波千萬裏,何處春江無月明!
起首四句,就兩現春江、兩現明月、兩現潮、兩現海,交錯疊現的景觀立即把人帶進了一個神奇美妙的境界。而最後一句,又為整篇描寫的江月埋下了伏筆。
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是霰;
空裏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我們看到,詩人在第二組是寫初月的朦朧,第三組是寫高月的皎潔,併發思古之悠情。“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詩人面對這一輪江月深深地思考著,滿懷感慨和迷惘。也許後來大詩人李白“青天有月來幾時?我欲停杯一問之”,以及蘇軾“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的詩句,只是此句的翻版。而第四組的起句“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與劉希夷的名句“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則如出一轍。張若虛感歎江月長明而人生短促,劉希夷感慨風物依舊而人生易老,兩者之間何其相似!這裏月的疊用、人的疊用以及江的疊用,有一種音節美、韻律美,斷而複續,飛絲相接,給人一種清峻雄奇之感。詩人創造的這種詩歌語言形式,後來發展成為散曲和民歌中的“頂針續麻體”,至今中國詩壇還留有它動人的影子。
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最神奇的就是這白雲一片,悠悠來去,使萬丈溝壑一線飛渡,從江月清景、人生感慨一下子滑向野浦扁舟和明月樓頭,一筆帶出離人怨婦的主題。有人對此詩的主題多有非議,殊不知幾千年中國歷史上男人不是服徭役兵役、就是為生計而奔波,離人怨婦,正是社會底層的生活現實。而且愛情和相思,是人類文學永恆的主題,沒有哪一代人能避開,古今中外,真正避開了的只有六七十年代中國“八大樣板戲”。樣板戲中除《智取威虎山》裏李勇奇有個妻子一出場就遭土匪槍殺外,八部戲劇再沒有一對夫妻,也沒有一對情人。而如此一首詩、如此一輪明月,還有什麼題材比寫離人怨婦更好呢?只有如怨如慕如泣如訴的相思情懷才配淒清如許的一輪江月,也惟有純真的情,才能使高天皓月更顯皎潔。這樣大開大合的過渡,手法巧妙如神來之筆,令人拍案叫絕。在這樣一個明月之夜,是誰家遊子飄蕩在一葉扁舟之中,他家在何處?又是誰佇立在那月明如水的樓頭思念她的遠方飄零者呢?僅用兩句,合寫離人怨婦,總領下文。然後派出八句描寫怨婦: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臺。
玉戶簾中卷不去,擣衣砧上拂還來。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
樓頭明月總在怨婦心頭眼底徘徊,照著早已懶用的妝台明鏡。月明之夜,離愁別緒更加縈懷,使人無法排遣。而那一輪明月偏又浸透簾瓏、照亮砧石,況且簾卷不去、手拂不開。此時遠行的人兒只在思念之中,只能彼此矚望而無法相依相訴,就是有再多的相思情懷,說來他也無法聽到。我多想隨這籠天罩地的月光飛流到他身邊去照耀他啊!可是即使象鴻雁那樣高飛遠舉,也不能把這寂寞樓頭的相思明月帶給他,何況這春江裏只有躍浪的魚兒激起幾個漩渦兒呢!寥寥數語,怨婦的離愁別恨已寫到極致。接著筆鋒一轉,又派出八句來寫遠方的遊子:
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
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映月忽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
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昨夜忽夢落花飄零,春已半殘,可是寄身異地他鄉,回家的日子還遙遙無期。江水奔流不息,一浪又一浪地趕往大海,好像要將春天帶走一樣。而江潭倒映明月,不知不覺已經西斜。斜月漸漸隱入海霧,這時北方南方、碣石瀟湘有多少遊子還在趕著回家,有多少離人怨婦還在遠隔千山萬水彼此思念呢?夜色淒迷,月光如水,不知有幾人在這輪明月下趕回家去了,而我只能守著這野浦孤舟,思念著遠方的親人,看江流依然,落月留照,把江邊花樹點染得淒清如許,人間離情萬種都在那花樹上搖曳著、彌漫著。在這樣勾魂奪魄的意境裏結束全篇,情筆生花,餘音繞梁。
我們在詩篇中看到江與月這兩個主題中的主題被反復拓展,不斷深化。春江、江流、江天、江畔、江水、江潭、江樹這紛繁的形與景,和著明月、孤月、江月、初月、落月、月樓、月華、月明複雜的光與色,並通過與春、夜、花、人的巧妙結合,構成了一幅色美情濃斑斕迷離的春江夜月圖。詩人沒有局限于一輪江月,而是把一種複雜的人類情感貫穿始終。無論是初月的明媚、高月的皎潔還是斜月與落月的迷離纏綿,抑或樓頭月的徘徊、鏡中月的清影、簾內月的傾注、砧上月的流照,無一不打上情感的烙印。把一輪明月寫到如此清雅且奪人心魄的地步,就不僅僅是傳世之作、而應該是曠世之作了。
自《詩經》至張若虛,其間一千幾百年,沒人把一輪江月寫得如此淒美多情。在詩歌的表現形式上,南朝民歌和齊梁聲律學,經過多年的醞釀發展,到了張若虛手裏,恍如金丹煉成突現奇光,語言聲律與形式技巧以及描篇佈局,被那樣的完美地糅合在一起。在詩歌發展還找不到前進方向的唐前期,《春江花月夜》本身就如同光耀千古的一輪高天朗月,照亮了盛唐的路,催生了詩國的燦爛。而張若虛之後,又是一千多年過去了,仍然無人能把一夕江月渲染得這般淋漓盡致,歷盡滄桑變幻,詩篇不朽而江月依舊....
張若虛《春江花月夜》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灩灩隨波千萬裏,何處春江無月明。
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裏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臺。
玉戶簾中卷不去,擣衣砧上複還來。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鴻雁長飛光不渡,魚龍潛躍水成文。
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
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複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
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春江花月夜鑒賞
這是一首著名的離情詩,描寫了春天江邊月夜下的美景,抒發了思婦遊子的相思之情,並生髮出了對人生的哲理性的思索。詩以春江花月夜為背景,以月輪的運行為線索展開。從起句到“皎皎空中孤月輪”,寫了月亮升起時江邊花林景象,描繪出了一幅輕彩淡痕,澄明恬靜,神韻飛動的水墨彩圖。圖中,春潮漲起, 與大海相平, 一輪明月冉冉而生,月光隨波流動,輕灑銀輝,於是,春江景物籠罩在月色之中:江流環繞芳野, 花林閃著銀 光; 空中月光似天降流霜, 不見飛動; 江畔白沙與月光融成白茫茫一片, 江天共一色純潔無瑕,明月皎皎在清空中孤單清靜……
靜穆的月,引發了詩人一連串詩意的哲理性問題, 從“江畔何人初見月”到 “但見長江送流水”,正是詩人對月的苦苦思索,年年歲歲,月是終古不變,而對月之人卻代代更替,上演了無窮無盡的一幕又一幕。宇宙無限,而人生有限, 由無數個有限人生組成的延續不斷的人類,如長江水一般長流不逝,而個體的人生卻是如流水匆匆而逝,這明月就始終永恆地注視著一切,靜默不語, 它在期待何人呢?……
想到這裏,詩人的視線追隨著一片白雲,飄於青楓浦上,他又起了一種感慨:生命短暫,應該珍惜,而天下,又有多少思婦遊子,在重複著千百年來的兩地悲愁呢!於是,很自然地,從“白雲一片去悠悠”開始,詩歌轉入到了抒寫離情。這其中,前半部分寫思婦,她在樓上徘徊,月光如思情相隨而形影不離,照著她的妝鏡臺,照著捲簾,照著擣衣砧…
讓她想隨月光飛去離人身邊,然而鴻雁不可傳書,魚龍不可捎信,皆因路途太遙遠,它們幫不上忙。後半部,則寫了遊子的悲愁,他在夢中見春花凋零,悲傷青春過半,歸期未蔔,夢醒時,落月西斜,徒然映照著似流逝青春的東去長江水。春江花月夜將盡了,斜月藏入海霧中,天南海北,無限路途,遊子的心墜入了人生的迷霧中,他愴惘不知,這樣的月夜中,有幾人能幸運歸去?而他只有看著落月,將滿懷愁情借落月餘輝灑在江邊的樹上…
詩在繪春江花月夜的美景中入墨,在歎幽憂別情中收尾,抒發了對人生有限的無可奈何的感喟,又交織著對生活的期待和哲理性的思索,景、情、理水乳交融,別有一種清麗雅致的神韻。
張若虛(660~720),字不詳,揚州(今江蘇揚州)人。唐代詩人。張若虛生平事蹟不詳,唯知曾任兗州兵曹。神龍中,與賀知章、賀朝、萬齊融、邢巨、包融齊名,又與賀知章、張旭、包融號稱“吳中四士”。今僅存詩二首。
《春江花月夜》本為樂府舊題,相傳為陳後主所創,內容是寫豔情的“宮體”詩。隋及唐初人仿作逐漸將其改變為寫景詩,但仍為五言短篇。張若虛首次將這一舊題改造成長篇七言歌行,對春江花月夜景作盡情描繪,對自身內在情感與詩的情韻意境作淋漓酣暢的展示。
這首詩著力於詩境的融造,詩以“江”、“月”映照,圍繞“春江花月夜”五字囊括了豐富的意象,寫江則用海、潮、波、流、汀、沙、浦、潭、瀟湘、碣石等為陪襯,寫月則用天、空、霰、霜、雲、樓、妝台、簾、砧、魚、雁、海霧等為映照,形成詩境容量的豐富感與充實感。
同時,圍繞著豐富的意象,詩人的成功之處恰恰在於舍去具象的描摹與刻劃,著力於詩境整體的合成。詩中對生命美好的感受體認,對月圓人壽的強烈嚮往,對人生暫促的惆悵傷感,對宇宙亙古的哲理思索,全都溶浸於既透明純淨又似有似無的春江月色之中,造成一種既明麗又靜謐的夢幻般的美的情調與境界。
對此,聞一多稱為“更敻絕的宇宙意識,一個更深沉更寥廓更寧靜的境界”,李澤厚則進而認為,“永恆的江山,無限的風月給這些詩人們的,是一種少年式的人生哲理和夾著悲傷、悵惘的激勵和歡愉,聞一多形容為‘神秘’、‘迷惘’、‘宇宙意識’等等,其實就是這種審美心理和藝術意境”,這就一方面從哲學與美學的角度闡釋詩境,另一方面又將這種詩境出現的根源,推溯到那一特定時代的士人精神風貌、審美心理及時代性文學主題的廣闊的文化背景之上。
此詩兼寫春、江、花、月、夜及其相關的各種景色,而以月光統眾景,以眾景含哲理、寓深情,構成朦朧、深邃、奇妙的藝術境界,令人探索不盡,玩味無窮。
全詩可分前後兩大段落。“長江送流水”以前是前一段落,由春、江、月、夜的美景描繪引發關於宇宙、人生的哲理思考。發端兩句,展現了“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的遼闊視野。一個“生”字,將明月擬人化;一個“共”字,又強調了春江與明月的天然聯繫。江流千萬裏,月光隨波千萬裏;江流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總而言之,月光、江波互相輝映,有春江處,皆有明月,何等多情!詩人立于江畔,仰望明月,不禁產生了“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的疑問。
對於這個涉及宙宇生成、人類起源的疑問,詩人自然無法回答。於是轉入“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的沉思。宇宙永恆,明月常在;而人生呢,就個體而言,生命何其短促!然而就人類整體而言,則代代相傳,無窮無盡,因而能與明月共存。所以雖然不知“江月何年初照人”,但從“初照”以後,照過一代人,又照一代人。
詩人對比明月的永恆,對人生的匆匆換代不無感慨,然而想到人類生生不已,自己也被明月照耀,又油然而生欣慰感。由此又作進一步探求:一輪“孤月”,永照長江,難道是明待她的意中人而至今尚未等到嗎?於是由江月“待人”產生聯想,轉入後一段落。“孤月”尚且“待人”,何況遊了、思婦?詩人於是馳騁想像,代抒遊子、思婦兩地相思、相望之情。
詩人想像“誰家今夜扁舟子”,正經過江邊的“青楓浦”,目睹“白雲一片去悠悠”而生飄泊無定的旅“愁”,於是相思“何處明月樓”。從“應照離人妝鏡臺”的那個“應”字看,“可憐樓上月俳回”以下數句,都是詩人想像中的扁舟子”想像妻子如何思念自己之詞:妻子望月懷人而人終不至,因而怕見月光。但她可以卷起“玉戶簾”,卻卷不去月光;可以拂淨“擣衣砧”,卻拂不掉月色。“此時相望不相聞”,而普照乾坤的月華是能照見夫君的,因而又產生了“願逐月華流照君”的癡想。
追隨月光照見夫君,當然不可能,於是又想按照古代傳說托鴻雁、鯉魚捎書帶信,然而鴻雁奮飛,也飛不出明月的光影;鯉魚騰躍,也只能激起水面的波紋。接下去,詩人想像中的“扁舟子”思家念妻,由想像而形諸夢寐。他在夢中看見落花,意識到春天已過去大半,而自己還未能還家。眼睜睜地看著“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溶月複西斜”,時光不斷消逝,自己的青春、憧憬也跟著消逝,然而碣石、瀟湘,水遠山遙,怎能乘月歸家?以“落月搖情滿江樹”結束全篇,情思搖曳,動人心魄。
自“白雲一片”至此,寫遊子、思婦的相思而以春、江、花、月、夜點染、烘托,想像中有想像,實境中含夢境,心物交感,情景相生,時空疊合,虛實互補,從而獲得了低徊宛轉、纏綿俳惻、言有盡而意無窮的藝術效果。全詩三十六句,每四句換韻,平、上、去相間,抑揚頓挫,與內容的變化相適應,意蘊探廣,情韻悠揚。
這篇詩受到明清以來詩論家的高度讚揚。胡應麟《詩藪•內編》卷三雲:張若虛《春江花月夜》流暢婉轉,出劉希夷《白頭翁》上。”鍾惺《唐詩歸》石:“將春、江、花、月、夜五字煉成一片奇光,真化工手!”陸時雍《唐詩 鏡》:“微情渺思,多以懸感見奇。”王堯衢《古唐詩合解》雲:“情文相生,各各呈豔,光怪陸離,不可端倪,真奇制也!”聞一多《宮體詩的自贖》更譽為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
該詩中不僅描繪出了一幅精美的春江月夜圖,而且也表現出了豐富細膩的情感。但是,尤為重要的是,在這情感中也滲入了理性的思考,即情中有思。面對如此美麗的圖畫,面對春江花月夜這五種事物集中體現出的最動人的良辰美景,而許真的是“樂極生悲”吧,清明澄澈的天地宇宙引發了詩人的遐思冥想:“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江月是如此的美麗,美妙的景色不禁使人想到了宇宙的深邃和永恆,從而聯想到自己的人生是如此的渺小和短暫。是誰站在江畔,第一個驚詫月色的明媚?光照春江的明月,又是從哪一年開始照耀到人間呢?恐怕已無人能說的清楚。畢竟,人的一生太短暫,太短暫了!人要和時間賽跑,終究是要失敗的,人生真的是很容易就逝去了。
人類一代代永無窮期地更替,不正是人生短暫的表現嗎?而明月卻年年相似,這江月為什麼會年年依舊呢?可能象世上的離人一樣,也在等待著自己的親人到來吧!“不知江月照何人”這裏用了一個擬人的手法,把月亮寫的很有感情,為了見到她期待的人,可以年年長明不衰。
詩人由仰望月輪,又低頭看到大江東流。這滾滾東流的一江春水,多麼象消逝著的光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人生,人的青春不就是被這滔滔流水送走的嗎?詩人由時空的無限,遐想到了生命的有限,感到神秘而又親切,表現出一種更深沉,更寥廓的宇宙意識。月相似而人不同的意象,深藏詩人對生命短促的悼惜之情,這種青春感傷的情思貫穿全詩,創造出韻味無窮的意境。
但是全詩的關鍵還在後文對思婦的描寫,思婦因盼望與愛人相見而不得而苦悶。但她仍相信,雖然兩人相隔異地,不能聲息相聞,但此時一定會共對明月寄託相思。南朝《子夜四時歌*秋歌》中有過這樣的名句:仰頭看明月,寄情千里光”,是說托月光把自己的相思之情寄給遠方的親人。而在這首詩裏,把托月寄情變成“願逐月華流照君”,感情更為強烈,要求也更為迫切。這裏的“逐”字把思婦那種深沉,執著,殷切的思念之情表現的更形象,更具體,更傳神,給讀者以鮮明的動感。由此可見,詩中雖有對人生短暫的傷感,但這只是緣于對人生的熱愛與追求,詩人並沒有因此而頹廢和絕望,其基調是“哀而不傷”的,體現出初唐的時代之音。
當然由於時代和階級的局限,這首詩也有一定的缺憾,沒有完全脫盡六朝形式主形式主義的影響。但該詩中從眾多色彩鮮明的形象中所抒發出的棉邈深摯的情感,同樣使人產生心靈的驚悸,特別是對人生感悟的理解和賞析,更能引發讀者的一番深思和感悟。這也正是詩人技高一籌的表現,使景情理完美結合,創造出一番新的意境,給人以新的理解和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