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本文結合兩篇舊稿,略為改寫後,首登於《本本》雙月刊,第4期,2014年7月號,頁32-35,小小書房發行。】
今年(2014)是英國大文豪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1564-1616)的四百五十週年冥誕,全球重要的藝術節或戲劇節幾乎都有相關的慶祝活動及製作演出,台灣自然也不例外,信手捻來,就有屏風表演班的封箱演出《莎姆雷特》、台南人劇團《哈姆雷》、國立臺北藝術大學戲劇學院《理查三世和他的停車場》、高雄春天藝術節《威尼斯商人》、《馬克白後傳》、國家兩廳院國際劇場藝術節《仲夏夜之夢》、《奧塞羅》等,對莎劇有興趣者,可以從年頭看到年尾,從台灣頭追到台灣尾。
不過,我想從另外一個角度來介紹莎士比亞和他的作品,主要是「哈姆雷特」以及部分由此而激發創造的作品,像是Tom Stoppard的《羅森與吉爾死了》、李國修的《莎姆雷特》、Paul Rudick的《我恨哈姆雷》、Heiner Muller《哈姆雷特機器》(聽說還有人另外創作了《奧菲麗亞機器》)、施冬麟的《王子》等;倘若將近半個世紀具代表性的改編電影、舞蹈、音樂等羅列出來,我們會發現,「哈姆雷特」幾乎是眾多劇場、電影及藝術創作者喜歡挑戰,並重新詮釋的莎翁作品角色人物之一。
老實說,哈姆雷特並不是一個討人喜歡的角色,歷來對他的討論多半集中在其復仇行動的延宕原因,進而認定他是個性格憂柔寡斷之人。不過倘若換個角度來看,他的延宕、多慮、偽裝、反偵,其實可以視為其面對叔父克勞狄斯所掌控的國家機器的反制策略,在這一場「諜對諜」的宮廷算計當中,他的資源相對而言是較為缺乏的,幾乎只有好友霍瑞修是和他同一陣線,在政治籌碼不對等的窘境之中,既誤殺了波隆尼斯,嚇壞了葛楚德,逼瘋了奧菲麗亞,惹惱了克勞狄斯和雷爾提斯,在這場愈搞愈大的王室亂局之中,幾無一人倖免;哈姆雷特內心與外在所遭受的多重壓力與危機四伏,可想而知,相當險峻。
我想不論是從戲劇情節的衝突性,或者是角色人物陷入思維與行動間的精神掙扎,透露出某些憂鬱(melancholy)的現代性,深刻思索人類生死之間的存在本質,從戲劇的美學層次,到形上辯證的哲學層次,後世的影劇、藝術創作者都可以從中依據不同創作時空的當下性,再次賦予這個戲劇經典的當代意義,這應該是許多創作者趨之若騖的主要原因。
前一陣子由台南人劇團在水源劇場演出的《哈姆雷》(該團採用彭鏡禧的翻譯),就利用錄放影機為這齣戲添加了一點新意。哈姆雷特(魏雋展飾)不斷以掌上型錄影機記錄著他所正在遭遇的諸多關鍵時刻與場面,那些影像時而同步播映在三台閉路電視上,時而播放已成過去╱記憶的畫面,影像可以特寫,可以停格,都藉以強化舞台場面上的情感張力與戲劇衝突;錄影機除記錄功能之外,更重要的,它也是哈姆雷特對抗丹麥新王克勞狄斯(林子恆飾)及國內這一切違和與荒誕的主要武器之一,透過紀實攝影,宛如一槍自手,隨時可以射向不公不義之人事物,從這層攝影╱射擊(shooting)雙關喻義來看,其實巧妙地轉化了原劇本中以文字(words)為劍器(sword)的行動意義。
錄影機也用做偵探與監看的功能,尤其是在戲班子以台語搬演《謀殺貢札果》那場戲中戲時,哈姆雷特和霍瑞修(竺定誼飾)暗藏了好幾架偷拍側錄克勞狄斯看戲反應與表情變化的錄影機;此外,當波隆尼斯(林家麒飾)探問哈姆雷特,或是哈姆雷特逼斥奧菲麗亞(李劭婕飾)的時候,錄影機則扮演起審訊者的角色。當然,也絕不能忘了,劇終,似乎就像霍瑞修按了快速倒轉的鈕,三台閉路電視迅速地閃現(appearance)╱閃逝(disappearance)過去這段時間,丹麥皇室所發生的這一系列巨變,彷彿這一切只是過眼雲煙,幻夢一場。最後,所閃現停格的畫面是哈姆雷特手拿骷髏頭骨,立於上舞台處,一生一死之間,是謂一大問哉!將原劇最為世人所朗朗上口,以為熟知,卻也是最難參透的那句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形象化地表現出來。
而Tom Stoppard於1960年代末期所創作的《羅森與吉爾死了》,則是匠心獨運地從莎翁原劇中兩個不起眼、別人完全不在乎他們誰是誰、且倒楣透頂的小人物──羅森與吉爾──的視角出發,以他們的敘事觀點重新來看待這一場丹麥王室的亂局,期間他們倆對於自己莫名被捲入至場風波亦有頗多的辯證與質疑,而最終卻仍諷刺而弔詭地──他們倆雖然有思想上的自由,可是仍逃脫不了原劇中命定地被處死的荒謬下場,只因為他們是「羅森與吉爾」。這戲當年在愛丁堡藝術節首演,即大獲好評,1990年代初再由Tom Stoppard親自改編,並擔任電影導演,找來Tim Roth、Richard Dreyfuss、Gary Oldman三位硬底子演員擔綱演出;幾年後,國立藝術學院(今臺北藝術大學)劇場藝術研究所導演組碩士生吳世偉以此劇做為其畢業製作,可惜我時值入伍當兵,無緣親見,近二十年過去,似乎也未曾廳聞國內有人將其搬演上台,我仍殷切期盼。
同樣在1990年代初期,由李國修所創作的《莎姆雷特》,是為「風屏劇團」系列作品之一,另外三部作品分別為《半里長城》、《京戲啟示錄》、《女兒紅》,都是李國修以戲劇創作、劇團經營來思索人們生活處境與生存意義的後設型劇作。尤其《莎姆雷特》對於原本莎劇結構的拆解、意義的重組、戲劇與真實情境的呼應,在作品首度公開演出發表之後,隨即受到各界高度的評價,也成為該團往後二十多年屢演不輟的經典定目劇之一。這齣戲運用了並置、錯置、錯認、誤場、落詞、穿幫、機關佈景出紕漏等諸多「錯誤喜劇」、「後設戲劇」、「戲中戲」的編劇技巧,加上稍微誇張的表演方式,揭露劇中人物之間的陰謀算計、感情生變、官司纏身、打情罵俏、爭角較量、心力交瘁等問題,這一切的問題、技巧與方式,一波接著一波,不斷地向觀眾襲來,效果強度一陣大過一陣,幾無冷場。我雖然看了許多回,但每到劇終,眼角總是泛著抹不盡的笑淚。可惜,在李國修病逝之後,屏風表演班亦跟著宣佈「無限期暫停」,今年四月在台北國家戲劇院的加演場演出,應該算是封箱之作了。
老實說,我在觀賞這個封箱版的演出時,每當我看到飾演劇中「風屏劇團」團長「李修國」的邱逸峰,模仿著李國修生前的表演情態,像是特有的手勢、語助詞、表演的節奏,甚至是穿著寬大的長袖襯衫,揹著白色的書包,就不禁讓人想起李國修在類似表演中的點點滴滴,尤其是他那瘦弱的身材,套進寬大的長袖襯衫裡時,那令人熟悉的身影,彷彿仍在劇場中跟全場的觀眾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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