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定哲跟她攤牌,是晚餐時候。
爸、媽、老三定修都在。一餐飯吃得差不多,由香進廚房端水果,還沒坐穩,定哲就說:
「爸、媽,我想和由香離婚。」那樣氣定神閒。
定修一碗湯喝得灑了一桌,眼睛瞪著他大哥;兩老像沒事兒人似的,逕自吃著柳丁。良久,爸才開口:
「為什麼?」語氣好像是問候一個不相干的人那樣意思到了就算了的漠不關心。
「我和由香結婚快八年了,一直沒有孩子……」
「不需要問理由,多餘!由香怎麼說?」媽咂咂嘴,望著她大總婦兒。
「我能有什麼話說?定哲講話不是一句說了算?哪一次您兩老不是只聽他說,我說什麼話?一句半句不全是廢話?」由香火氣冒上來,「早就決定好的事何必問我?你們該問問自己兒子,他在外面做了....」
「幹什麼 ! 妳想吵架 ? 」定哲喝了一聲。
「吵架?跟你們還吵得起來?悶氣不吭,我還懶哩!」由香嫁過來八年,似乎也學得莊家那股嘴皮子不饒人的刻薄。
「妳離不離?」定哲不耐煩的問。這幾年他已經不耐煩面對他的黃臉婆,連同寢共眠的時候都很少。難得在一起同桌吃飯,他只想想快把事情解決,其他的冷嘲熱諷隨她去講,他才懶得聽。
「離呀!我當然離呀!好讓你趕緊帶了那個大肚子小媳婦兒回來待產,我哪會這樣不通事理,這可是成人之美,怎麼不離?」由香說完一推碗筷,起身回房。
定修見狀,連忙喊了聲:「大嫂,今天我來洗碗!」」
由香沒理,關了房門,眼淚啊!鼻涕啊!登時爬了滿臉,她終究沒學到在莊家從上到下,除了定修之外,那種外表冷然冷到骨子裡的無情。
※ ※ ※
定哲答應每個月給她三萬塊生活費,另外再給她一張五百萬的支票。
「遣散費喔!」由香接過支票端詳一陣。『支票我收下,不過每個月的生活費不用了,我省得給爸媽說我賴著你。」低頭拿起筆簽了字、蓋了章。
「由香……」定哲看著她。
「別緊張,今天我收拾東西就走,心急的話,晚上她就可以住進來了。」
「不是這樣,我是說謝謝妳。」定哲難得一副誠摯的模樣。
「哈!周律師,他還謝我呢!」由香苦笑。踩著一雙高跟鞋走出事務所。
回到她作了八年客人的地方,竟然什麼感覺也沒有了,可不,諸多情事也是雲煙過住,無所謂留戀不留戀的。若說真有什麼讓她日後回想起來會窩心的,大概就是定修的善良了。
她嫁過來的時候,定修才國中,第一次見她還靦腆地喚了聲「大嫂」,他不同於莊家其他人那般死氣沉沉,天真快活得很,直教由香像親弟弟般的疼著。
有一回學校開母姊會,定修連自己的媽媽都沒說,單單告訴由香,要由香去參加。
「我又不是你媽,也不是你姊,我,去幹嘛 ? 」由香逗他一逗。
「哎喲!媽常不在家,她才不管我,妳對我最好了,妳去才名副其實啊!」定修倒是一本正經。
最初幾年小倆口還算恩愛,時不時的一道出去吃飯約個會,像談戀愛的時候一樣,漸漸公司賺錢,擴大營運,定哲更忙了,常常出差,不然就是加班加到好晚,他著疲累的身子回家,有時見由香蓬頭垢面的樣子,說她兩句,她起先還聽,後來厭煩了,就回他兩句:「我打扮漂亮給誰看啊?你又不讓我上班,要我在家當老媽子,現在你嫌啦 ? 」
如此一兩次,定哲當真嫌她了,更把重心放在公車上面,出差頻率增高,應酬也多了起來。等到由香意識到紅燈亮起,而去減肥、做韻律操回復身材時,已經無法挽救了。
公婆起初對她不錯,等了她幾年,還不見個孫子孫女,也就冷淡下來。
最後兩、三年,由香真箇像棄婦一般,三餐飯、家事照做,卻鮮少講話了,一張開口又是一番脣槍舌劍,有時定哲沒睬她,她也覺得沒趣,這場婚姻維持得很無力。如今簽了字,倒像早就該離似的理所當然,心上放下了一件事兒。
※ ※ ※
由香結婚了之後,又沒上班,同學朋友也少聯絡,娘家爸媽隨著她哥哥姊姊都到美國養老,搬出莊家真是無處投奔,找房子也不容易。多虧定修幫她到處打聽,才在景美找到一間公寓,和定修同學的遠親一起合租,租金分擔後還算吃得消。
然後就是找工作。由香大學唸的是法律,畢業後考了幾年國家考試都沒考上,結婚後定哲工作負擔得起家用,她索幸連書都不碰了,也從沒想過自己還能做些什麼。現在遇到這個情況,她一面四處應徵公司行號裡的人事部門或法務部門,一面報名補習班,準備考考高考。這些使她不得不再捧起書本來啃,時而感嘆那八年就這樣流掉了。
好不容易找到了工作,這可是到處碰壁之後唯一給她回音的一家小公司,她在人事室做檔案整理,那兒也只有一個人事室主任和一個總機小姐,規模雖小,對由香來說有人肯用她真的是感激不盡,尤其是離開學校十年,又沒有工作經驗,能夠找到這麼一份還能勝任的差事,由香心想上天倒也真眷顧她了。
現在她白天上班、晚上補習、唸書,忙得沒有時間去回想從前的事,落得雲淡風清,日子也好過。
與莊家的關係也不能說全斷,偶爾定修會來看她,同她說說學校、生活上的事,雖還像以往那樣拿她當大嫂、姊姊一般看待,但語氣之中摻了些陌生,看望她的時候總像帶著歉疚、背著十字架來贖罪似的。
有一回由香的室友回鄉下,剛好定修來看她,由香便留他吃晚飯。
「課上得過好吧?」定修倚在廚房門口看著由香忙著切菜炒菜。
「從小到大的沒補過習,倒是七老八十才第一次上補習班,班上同學大多還是學生,感覺好年輕喔!」由香迅速地切好空心菜,一邊魚己經下鍋了。
「妳也很年輕啊!」定修挺了挺身說。
「哈!三十多歲和你們年輕小伙子此起來,老囉!」 由香一遇到定修就不知不覺老氣橫秋了起來。
「好啦 ! 拿碗筷吃飯……不錯吧!家庭主婦做了八年,關在廚房裡埋葬青春,學成好手藝也算有收穫了。」由香脫下圍裙掛在椅背上,笑著說。
定修聽出她話中的反諷意味,心裡更加抱歉了。他一直覺得大嫂真好,為什麼大哥不要她,雖然她是有些不修邊幅,可是她溫柔體貼啊!定修記得高二時候,有一次因為期末考放溫書假,他到學校去唸書,經過菜市場,便看見由香在買菜。她齊耳的短髮,油膩的緊貼著後腦杓,額前的瀏海太多太長,糾在一起垂下蓋住了眉眼,只見她不時將它們攏到耳後,又不時地掉下來,一手提著菜籃,一手還翻撿著攤子上的菜,嘴一開一閤像是討價還價,又像是和老闆聊天。這實實在在是一個妻子啊!定修當時這麼想。由香買完菜,回身見定修楞楞的站在路口,喜孜孜的喚他「定修!要去學校啦!吃過早餐沒?」
定修搖頭,由香跑過來拉他去吃燒餅豆漿,問他考試準備得怎麼樣,睡得好不好。定修的媽從來也沒管過他,這些嘮叨在他覺得是窩心。所以大哥要和大嫂離婚,他怎麼也不相信就要失掉
這麼一個家人。
「想什麼 ? 吃啊!魚會讓你聰明喔!」由香挾了一片魚肚給定修。
「大嫂!....呃 ! 對不起。」
「以後要改口啦!嗯,叫陸大姊,怎麼樣?」由香笑瞇瞇的說。她頭髮留長了,梳成一個髻盤在腦後,露出一截粉白的頸子,額前的瀏海也都梳到後面去,整個臉龐看起來光潔多了,也精神得很。
「二哥在英國的博主論文通過了,他叫我也去那邊唸書,說是研究環境比較好。……妳覺得呢?定修一向是詢問她意見的,就算心底已經有了答案,也希望由香絮聒一番。
「你已經大四了,要自己拿主意,不能老是問別人,不過我是覺得能夠出去看看的話,開開眼界也不錯,而且有你二哥照顧,應該值得試試。」
除非定修自己提,由香斷不問定哲的事。
「大哥的那個太太,」定修老是不稱那女人大嫂,「上個禮拜生產,是個女的,長得醜死了。」最後那句好像是專說給由香聽,替她洩憤似的。
由香低頭啃著雞腿,嗯了一聲沒說什麼,定修偷瞄她一眼,以為她生氣了。
「定修啊 ! 有沒有女朋友?由香放下雞骨頭,擦了擦手,笑嘻嘻的問,「有沒有什麼標準?」
「最好,像妳一樣。」定修很堅決的回答。
「像我,那有什麼好 7 」
接著一長串細碎的沈默,這話是怎麼也接不下去了。由香很感動,她知道定修一直努力彌補莊家欠她的,但是她不需要同情啊!現在她是個自由快樂的女人,沒有什麼可以綁著她,沒有什麼可以限制她了。
※ ※ ※
最後一次看到定修是八月初,由香正焦頭爛額的準備高考。定修說他服役抽到金門,來向她道別,由香也不知說什麼好,大約鼓勵一下,其實這些話說多了也會累的。然後定修抹了汗喝杯水就走了,由香目送他寬厚的肩膀和挺拔的個子下了樓梯,關上鐵門,回屋裡拿起書又孜孜不倦起來。
進考場的經驗已是好久以前了,由香真的不曉得自己考得怎麼樣,走出考場人潮擁擠,一片嘈雜喧嘩。她回到休息區,坐下來等人少些再走,一個人靜靜地閉目養神。
她忽然相信「人生是不斷的出發」這句話,過去那些她有的或沒有的,她已經不在乎了,重要的是她正要面對另一階段人生的起步,要如何去經營與充實。堅竟生命是待她仁厚的,讓她保有選擇生活的能力及面對生活的勇氣。
高考結果她已經不擔心了,她現在有一份收入固定的薪水,一間小公寓讓她遮風擋雨,她是快樂、自由且隨心所欲的單身女人,她不再在乎任何事了。
由香第一次覺得為自己而活的感覺真好。
~ 刊於民國八十五年某日青年日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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