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冷酷與深情 《壹周刊》訪談詹宏志
2015年11月
撰文：簡竹書 攝影：李智為、李宗明 設計：吳盈瑩
本文來源 http://www.nextmag.com.tw/feature/20151126/30218800
數十年來，詹宏志那頭偏長的髮型總是遮住一部分眉眼，搭配黑框眼鏡，給人些許神秘感。
他每做一份工作總是不久就當上總經理，市場嗅覺極敏銳。只有一次，創辦《明日報》失敗，負債3億。他說，當年早知道該停損，卻不忍員工失業。此後，他成了冷酷的經營者，該結束時從不留情。
他自稱殘酷，然而許多細微瑣事卻透露著他的另一面，一如長髮與眼鏡可能只是他築的一道牆，靦腆善感的靈魂躲在防護下才安全。
即使離開出版業多年，詹宏志的辦公室依舊四處是書，家中藏書更超過4萬本。(圖片來源:《壹周刊》)
詹宏志每做一份工作總習慣規劃到多年後甚至生涯盡頭。偏偏像莫非定律，他每隔幾年就換一份工作。就像他從未打算當生意人，現在卻是PChome董事長，隨著近年公司股價狂飆，人們估他身價有十億元。
他卻給了我們一個幾乎百感交集的笑容：「是，帳面上我是比歷史上任何時刻都有錢。可是…我現在是最不自由的時候啊。」工作量大、責任大、去到哪都被認出、被記者採訪，「這不是令人…」他說話本就不快，此刻又頓了幾秒，最後在辭海圈出形容辭：「舒服或開心的處境。」
他說話如同工作，習於盡可能精確，他曾形容自己做事像下棋，總想得極細膩。那或許也像射擊，瞄準時失之毫釐射出後就差以千里，而他多半能命中紅心，四十歲前就當過：《時報周刊》總編輯、滾石唱片總經理、遠流出版社總經理。他曾說，旅行並且過著當地居民般的生活，讓他得以體驗第二種第三種無數種人生，然而他的人生已足夠多數人忙幾輩子了。
他今年六十歲，外型卻和四、五十歲時沒多大差別，大概因為那永遠長得蓋住部份眉眼的招牌髮型，髮色已成銀白，依然茂密。身形也像模型那樣固定，最近一場演講他就笑談食量極大，年輕時尤其每餐可吃八碗飯，「但不要問我都吃到哪裡去了。」
下廚品酒
不只吃，他還能下廚，前陣子文化人馮光遠參選立委的募款餐會上，詹宏志親手下廚包辦八十人份菜色。他是前些年才開始看食譜學下廚，自稱書呆子的他凡事喜歡從書中找答案，每道菜他一遍又一遍演練，失敗了就找食譜書反覆求證，簡直像科學家做實驗。後來學喝葡萄酒，也是買書、做筆記、三年內喝了一千種酒，「現在我進餐廳，放眼一看，每個客人桌上的酒我都認得。」
詹宏志擅長異國料理，但妻子王宣一過世後他特地學了妻子生前拿手的幾道中式料理，多次宴請好友。（中央社）
是嚴謹徹底，也是記憶力奇佳，他曾學做童年時母親的一道佳餚，連母親都忘了完整做法，「但有時閉上眼睛回想媽媽做菜的畫面，很多步驟都想起來了，怎麼切、下鍋、哪個步驟在前哪個在後。」也是一遍又一遍，他還請教阿姨，但總覺得味道差了一點點。他的大腦是3D列印機，總能復原出聲色形連感官都俱全的相同物事，友人常把他當百科辭典。
社交恐懼
他每隔一段時間就學一件新鮮事、甚至想體驗第二種第三種人生，不知是否正因為一切太輕而易舉，人生顯得無聊。他從小就常覺得無聊，還不被准許踏出家門時，他在窗邊張望世界；家裡的書很快看完，他去小鎮僅有的小圖書館又看完所有的書；住南投草屯的他，對於十分鐘就能逛完的小鎮感到無趣，總流連公路局總站，想像台北、台中、新竹是什麼模樣。
儘管成名甚早詹宏志卻始終不習慣受訪，即使受訪也不談太多自己的事，他說有社交恐懼症。這位人們眼中的傳奇人物私下其實臉皮甚薄，例如曾說靠食譜學烹飪只因不好意思去上課、發問。直到十多年前他在《壹週刊》專欄裡寫了童年往事並集結成書，人們才對他有些許了解。
詹宏志曾在八○年代與吳念真、侯孝賢、楊德昌、陳國富等人推動台灣新電影運動。（牽猴子提供）
他的父親曾是極優秀的煤礦工程師，無奈後來經營礦場失敗，詹宏志沒享受到家裡最優渥的時光。當他描寫父親時，畫面總是晦暗的，連空氣都凝重。父親不久生了肺病，長年打營養針度日。詹宏志讀台中一中時借住教堂，讀台大時，和哥哥分了一條棉被北上，一人一半。
意見不合
這成了他後來拚命工作的動力，此刻他在敦化南路的寬敞辦公室對我們解釋：「很強的危機感，覺得人要很拚命才能在社會立足。」他從大學就開始嚴謹的自我管理，早起且每天只睡四個半小時，工作後連出國旅行都排滿工作行程。
每做一份新工作他都出色，無奈總是只做幾年就跟老闆意見不合，走人。好友、出版人郝明義採訪他時，他自我解嘲：「意見不合本來就是我的風格，我每天都跟所有人意見不合。」他說，但享受這樣的不合，因為如果要做自己相信的事，難免跟這個社會意見不合。他有著冷眼看待人間的本事。料不到多年後他也跟郝明義意見不合，郝明義反對服貿，認為會使台灣喪失出版自由，詹宏志卻認為若真心信仰言論自由就不必害怕服貿。到頭來，他始終是個孤獨的行者。
詹宏志大學本想讀政治系，一腔熱血想投身公眾事務，不料考太好變成台大經濟系。無妨，他說，後來深感興趣並了解社會的集體行為。經濟學的訓練深深影響著他，PChome網路事業之前，他做的皆是文化性質的工作，風格卻與一般文人大相逕庭，他慣於從市場的角度來思考，而非只生產自認有理想有價值、卻難獲市場青睞的文化商品。有人說他太生意人，偏偏這正是他成功之道。而經濟學不只講市場，也是極精密的社會科學，這些都影響了他的思考甚至說話方式。
學會殘酷
但他認為自己變成一個真正的生意人，是在創辦網路報《明日報》卻一年就收場之後。那是二○○一年，全球網路熱潮瞬間泡沫化，被稱為趨勢專家的他遭人們嘲諷錯估趨勢。
詹宏志親自下廚辦了一場美食派對，作為王宣一的告別式。右二為兒子詹朴。（蘋果日報）
缺乏成本概念嗎？他搖頭：「我很早就很有成本概念，但我的個性不夠…不夠殘酷，這不能成為一個好的生意人。殘酷的意思是，這件事該怎麼做就怎麼做，該停損就停損。我當然清楚該怎麼做，但總覺得不能不照顧員工，我會不好意思。」
媒體追著他跑，他最在意的母親看到新聞，他說，最痛苦的並非負債，而是讓母親擔憂到睡不著，「我媽媽打電話給我，說有一些積蓄，都是平常我給她的錢，一百多萬。我很尷尬，不好意思講我欠的不是一百多萬。」七、八年後他才償清三億債務。
「現在我沒有這個包袱了。當一個事業順利，多數人才能愉快，事業不順大家都苦，這些年我創了很多事業，也關了很多，該做殘酷的決斷我就做，毫不留情。我變成成熟的經營者，但就不再可能是過去那麼受歡迎的一個朋友。」
維持寫作
變得殘酷，那，以前的他是怎樣的？或許可從一些微不足道的事看出端倪，他曾說青少年時期幾乎不曾吃飽，只因在餐桌上不確定其他五個兄弟姊妹是否都飽了，因此從不敢吃飽。他和哥哥一樣愛畫畫，卻決定犧牲自己讓哥哥成為畫家，總是用打彈珠贏來的錢買畫畫材料給哥哥。他連對物品都用情，喜歡背書包的他曾因某個很喜歡的書包壞了，十分難過，後來決定不再對書包投入感情，都隨便買。
詹宏志二次親自下廚，替老友馮光遠舉辦募款餐會。(圖片來源:《壹周刊》)
不管喜不喜歡現在的生活、現在的自己，詹宏志始終保留寫作習慣，儘管十幾年前他寫一篇專欄只需四小時，後來要花上一整天。對日理萬機的董事長，太不符成本效益吧？他答，成為生意人只是人生的意外，「我總覺得如果還有力氣，不要失去從前的自己。」
他擅長規劃，人生的意外卻總是冷不防向他襲來。今年二月，他和妻子王宣一同遊義大利，王宣一吃了一口漢堡後心臟病發猝逝。王宣一是廚藝精湛的美食作家，個性和詹宏志相反，熱情好客，成日招待朋友來家裡用餐。過去，詹宏志沒有錢包沒有信用卡甚至從不接電話，一切靠王宣一打理。某次王宣一帶兒子詹朴出國，忘了留錢給詹宏志，還得拜託幾個好友帶詹宏志去吃飯。
修補畫作
好友馮光遠說，詹宏志對朋友真誠大方，每次去詹家吃飯，他看上哪一瓶好酒詹宏志總說你拿回去吧，但詹宏志個性內斂，「甚至有一點自閉傾向，呵呵，而且對於現代傳播工具似乎有點排斥，我們找他一定要透過宣一。宣一走了他保留宣一的手機，但我幾次打他常沒接，偶爾才回簡訊，他好像很不習慣講電話。寫E-mail他倒是會看。」
至於詹宏志自己，只這樣淡淡描述：「每個人都有過日子的方法，有些是日常，有些是非日常，例如出國時。到現在我還沒辦法弄清楚現在是日常狀態還是…，我沒有動她任何東西，比如家裡原本冬天的衣服在外面、夏天的在裡面，後來到夏天，我要穿就鑽進去拿二件，因為我如果動到我的衣服，也會動到她的。這樣過生活不是真實的，我還在找…紀念她的方法應該是把生活過得像我們在一起時那樣…很自然很完整。」
這或許也改變了他的規劃。二年前他曾因PChome進軍大陸而說延後十年退休，此刻他卻說，現在繼續工作其實是多（做）的，「不管痛快或不痛快都過了大部分的生涯，也許現在應該想的，是回頭看這幅畫哪裡有缺口，修補可能比創作更重要。」你覺得哪裡有缺口？他一如往常：「有很多，呵呵，一言難盡，這涉及到自己要做的事，我不好意思說。過一陣子再做一件事大概就明白了吧。」內斂如昔，結尾不是人們預期的感動散文，倒像是他熱愛的偵探小說裡的伏筆。
詹宏志（右）極疼愛獨子詹朴（左），詹朴如今已是倫敦的新銳設計師。（詹朴提供）
詹宏志小檔案
1956年生於基隆，台大經濟系畢
經歷：時報周刊總經理、遠流出版總經理、滾石唱片總經理、波麗佳音唱片總經理、城邦出版集團董事長、電腦家庭出版集團董事長。曾創辦《電腦家庭》《數位時代》等逾40種雜誌
著作：《趨勢報告》《人生一瞬》《綠光往事》等
現任：網路家庭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台灣網路暨電子商務產業發展協會（TIEA）理事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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