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娥「沒路用」的丈夫很是哈著煙味地接口說：「就是竹林路四段那邊新開的什麼大賣場『買家樂』，我們的老主顧都跑到那裡去了，還說比跟我們討價還價、送蔥仔算起來便宜。」「還沒提那裡路口也突然擺起黃昏市場，新搬到那裡的人根本不必到我們竹仔坑來……」「擱有停車位，人客常嫌咱竹仔坑車位不夠，害他被警察開單罰款。」「現在生意最好的就是巷口那個樂透行，聽說還學麥當勞可以在車上選號買彩券。」「其實我們的東西哪裡比較貴，大賣場裡的東西都是廠商特別製造，專給大賣場低價促銷的次級品……」碧娥、賣魚財仔、麵攤阿婆、水果攤仁哥、雞肉攤皺皮夫婦等等，紛紛抽絲剝繭尋找問題的根源，陳仔終於嘴角帶笑，他喜歡眾人這樣奮發積極，宛如企業開會搶救業績的場面。他順著話題說道：「所以我們要發揚咱的優點，改良缺點，也可以學學別人，說不定人客就被咱吸引回來了。」
「是啊，人客都精的像蒼蠅螞蟻，哪裡甜擱香，就往哪裡去。」放下心中大石的阿芬，趕緊幫丈夫加了一勁，「乾脆來辦摸彩大贈送好了，到每個攤位消費滿五十塊就給摸彩券一張，一定可以刺激買氣。」
「但是獎品要從哪裡來？又要花錢喔！哪受的了！」皺皮夫婦擅長灌水充斤兩摳錢，幾毛幾角的算得最精，畢竟有四張小嘴張開、小手伸長，老在拔這對鐵公雞的羽毛。
「大家出錢湊大獎，小獎就由賣的東西來發落……」仁哥盤算著水果將爛熟的日子，應該可以趁機出清，借花獻佛。
「送彩券好了，便宜又省事……」「沒路用」的碧娥丈夫自從敗光祖產、賠完老本，最近總揣著彩券想數字做發財夢。
「說的比唱的好聽，這麼簡單的話，叫碎嘴劉來臭彈亂蓋一番就可以了。」賣魚財仔向來不樂觀，他深知時機只有一瞬間，就像魚貨半夜撈起，中午前沒賣完就等著壞，冷凍只是暫時拖慢敗壞來臨的腳步。
「啊！別計較這些小錢，『有量才有福啊』，我相信陳仔一定有能力做好，陳仔，你說是不是？」麵攤阿婆一臉虔誠貌，脫口而出就是證嚴法師靜思語；即使閒得每天有空邊賣素麵邊按計數器唸完萬句佛號，她也不動如山，深信人客來來去去全屬因緣，買賣是你情我願莫強求。
「就是嘛，要做就要做大一點，農曆七月大拜拜快到了，跟那些量販店超市拼一拼，也來個『摸蛤蜊兼洗褲，買東西還送大獎』的活動。」外面賣鞋林桑不知何時也湊進來開會。
「不錯不錯，聽起來很有氣魄……」另一個有點陌生的聲音也跟著冒出來。
竹仔坑這個臨時會於是越開越像樣，即使過了午餐時間，眾人的口舌仍不思茶飯。酷暑潮濕的天氣，悶了一上午的魚腥肉臭、爛葉菜味，到了午後兩點，在市場水溝中爛腐氤氳，熱氣烘烘蒸騰；大家經過激烈討論也大汗淋漓，如不及躲避地被一場豪雨當頭澆下，濕漉漉的竹仔坑，經過話語反覆的洗滌沖刷，新鮮的氣象正要成形。眾人的意見仍如水，突然抓著方向，一點一滴匯集積聚，也把竹仔坑窄小的臭水溝沖得隆隆響；然後，導流入陳仔滿腔似甜若苦的腹水中庫藏，全聽任陳仔市仔長如何發落。
陳仔對於大家出錢出力想要拼經濟十分感動，對有百攤以上規模的竹仔坑市場來說，眾人擠出一點零角餘錢來辦活動並非難事，但要怎麼湊出吸引人的獎項和營造出輸人不輸陣的氣氛，這並非從事小本生意的攤商們所能負擔的。陳仔想隨波逐流，但意見蓄洪起來的力量，憋漲得他無處可發而快便秘；彷彿最近常做的一個夢：昏沈中有股尿意奔騰澎湃，讓他一直不斷地想找廁所或就地解決，可是不是被人緊緊盯視著，就是有許多人不停找他說話，他只有忍著忍著忍到驚醒……
在陳仔幾度睡眠不足，連應付客人都有氣無力，白天只能盯著蒼蠅想辦法之際，一天午餐時間剛過，碎嘴劉輕快哼著「愛情的恰恰」跳著步伐踅過來，正想找閒話塞牙縫；眼見陳仔一臉陰鬱，鼻孔跟牙縫哼哼嘶嘶：「陳仔市仔長啊！日子過好好，幹什麼面腔結成一丸，是為了辦啥摸彩活動吽，」，一張嘴正好無意間咬開一個出口：「免操煩啦，我有辦法，去找吳議員幫忙就好，他一直很想幫選民服務咧！」陳仔頓覺一陣如排泄的爽快感。
隔天碎嘴劉就拖著陳仔，從仁哥那裡A來的一盒水蜜桃去見吳議員。「沒有問題吧！會不會太打擾人家議員了。」進門前陳仔小聲地問。
「不會啦！給你放百二粒心，開玩笑，吳議員跟我是從小長大的換帖兄弟，上次競選時，我還是他第一助選員咧，有我這支喇叭大聲鼓吹才抬轎抬進縣議會呢……」碎嘴劉大方走進吳議員服務處，熱絡地跟裡頭的助理打招呼遞煙。
這時吳議員才剛從議會裡削完官員回來，正喝著助理準備的冰鎮西瓜汁消火氣，看見碎嘴劉跟陳仔就馬上站起，用力握住陳仔的手說：「這位就是陳仔市仔長啊！久仰久仰！」一陣西瓜甜的口氣與微笑隨冷氣飄來。
陳仔有點受寵若驚地不自在：「哪有啦，別人隨便亂喊的……」
「當然囉，他也是我拱出來當選的喔！」碎嘴劉更不忘為自己的「金口」再鑲鑽。
「關於我們竹仔坑市場的事，就是要請議員您幫個忙……」
「劉仔已經跟我說過了，替大家服務本來就是我吳某人的天職，一定要給大家想辦法出力，讓竹仔坑市場生意更加好。那個摸彩頭獎就讓我來出錢好了，你看一台轎車怎麼樣？」
陳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台轎車，不…不會太破費了喔！這樣不好吧！」
「你放心，就交給我，這沒關係啦……」吳議員信誓旦旦，陳仔也就安然地跟他客客氣氣應酬幾句，外帶喝了好幾杯凍頂烏龍。
幾天後恰巧是農曆七月初一，竹仔坑市場不能免俗地擺起祭壇大桌，巷口搭起涼棚佔住慢車道，權充臨時辦桌祭拜處。祭桌上擺滿瓜果菜餚、雞鴨魚豬，法師身穿紅黃寬袍，鎮日搖鈴敲磬，麥克風嗚嗚唱念，餘音裊裊，穿透竹仔坑市場牆壁的每根筋骨，渾渾打顫。陳仔今天忙進忙出，碧娥的「沒路用」丈夫，也客串起陳仔麾下的傳令兵，往來跑腿探消息，只是偶爾心不在焉聽錯話，或是臨時要他幫忙時不見人影，老在上廁所喝茶抽煙兼跟人開講。陳仔揮汗幫法師遞茶水，指揮外匯的總舖師們置桌椅造鍋爐，還不時觀望市場內部的動靜，心中如鑼鼓喧鬧不休。一把傳單灑遍半座縣城，竹仔坑市場真的恢復蓬勃生氣，一大早就湧入趕著採買祭品的歐巴桑們，大包小包地菜籃滿滿，除了討價還價外，也都順手拿了好些摸彩券，像小學生般排排坐在巷口填資料。整條58巷抖擻活絡，彷彿注入了回春水般，眾生意人忙得口手生瘡，腰快從中折斷，個個卻都算錢算得眉開眼笑。
「看起來摸彩真的有效喔！」阿榮拍著陳仔的肩膀大笑說：「好款的就飲一杯吧……無閒整天了，晚上這頓好料的就要坐下來好好吃。」
「我吸一點點就好，等一下吳議員要來，我還得主持摸彩咧，只能先吃幾口啦！你幫我多吃一些吧。」陳仔早已興奮地滿臉通紅，卻連酒都還沒沾唇。「我也要向你敬酒，今天真是太爽啦！」碎嘴劉一飲而盡，鬼兮兮地湊近陳仔耳邊：「等一下聽說有特別秀是麼？」「那是摸彩小姐啦，順便先跳個舞熱場……要卡小心呢，管區的說不定會突然蹦出來。」好兄弟們剛剛享用過的貢品，此時全祭了竹仔坑眾人的五臟廟。祭壇的位置也換成了一台電子花車，霓虹燈眨著眼，喇叭吼著雀躍的音樂，舞台中央卻靜靜躺著一只大透明箱，肚裡塞著將爆滿的紙片。
吳議員到的時候，摸彩正進行到最後的高潮。衣著清涼的花車女郎，正一彎腰俯身攪動摸彩券，半壁雪峰就跳進吳議員的眼底，白皚皚油亮亮，如吳議員早上匆匆吞下的飯團，難以消化。吳議員忍著意猶未盡，嚥嚥口水，回過神來攤開笑臉，熱烈地拉著陳仔的手臂：「陳仔，來來來！看起來今天辦得很成功喔！」「沒啦！也是要靠你牽成啦！」陳仔邊說邊拉著吳議員直衝往電子花車前，花車女郎識趣地讓出中心位置，嬌嬈地喊著：「今天的頭獎轎車捐獻人吳議員到場了，大家掌聲鼓勵一下……我們來請吳議員抽出頭獎，看看哪一位好運，摸蛤蜊兼洗褲，買東西還外帶轎車回家喔~~」掌聲夾帶口哨聲四起，群情興奮如大鍋裡爆炒的玉米花。
吳議員故意緩緩走向舞台，他競選並連任兩屆議員以來，也從沒有遇這麼多人熱烈高呼的場面，飄飄然若有雲氣將他騰空駕上台，他心想：「啊！好像當上縣長就是這種滋味……」樂呵呵地在摸彩箱裡攪拌好幾下，攪得眾人心癢氣喘，他才慢慢摸出一張有點皺的彩券，唸出：「頭獎，張~明~雄~，號碼03528，恭喜囉！」電子花車適時播放鼓聲如鞭炮炸耳，歡樂的頒獎樂乒乒乓乓，雷射燈球轉出五光十色，照著吳議員臉上一陣紅黃藍綠紫，陳仔衣服上碎光點點，站在一旁哈哈陪著傻笑；吳議員還和著節奏，興奮揮舞著那張摸彩券在頭上拍手，彷彿是他中了頭獎。大家也跟著啪啪啪鼓掌伴奏，並四處東張西望、你看我我看你地猜誰是張明雄。這個幸運兒張明雄不知是從哪裡冒出來的怪人，居然在大熱天穿著襯衫西裝褲，在悶得人直冒汗的棚子裡吃大拜拜。他神情愉快地從後面桌子裡跑上台，伴著大家已慢了節拍的掌聲與扼腕聲，領了象徵轎車的大型紙板製車鑰匙，吳議員也是熱切握著張明雄的手，底下的吳議員助理對台上喊著：「來看鏡頭！」閃光燈連閃了好幾下，陳仔市仔長也一起對著鏡頭眉開眼笑。
隔天一早，竹仔坑市場神清氣爽地迎接朝陽，昨晚的喧鬧與杯盤狼藉全不見蹤影，只有巷口奄奄懶散的棚子還有酒氣微醺，攤商店鋪都開張做生意，唯獨陳仔的女裝舖鐵門緊鎖。
「陳仔是不是生病了，今天怎麼沒開門？」碧娥問正在掛豬肉的阿榮。
「可能昨天太累了吧！我昨暝十點多回家前還看到他在幫忙清垃圾咧。」
「不過碎嘴劉今天也沒來，突然變得安靜很多……」
「哪知那隻大嘴胡亂吠的是怎樣了……」
「我偷偷跟你們講喔，」賣魚財仔伸長耳朵聽完後湊過來插嘴，「我透早三點要去漁市時聽到隔壁陳仔在罵人……」
「喔！陳仔會胡亂罵人喔！是罵伊囝仔還是某？」
「都不是，嘿嘿，猜不出來吧，是碎嘴劉……」
「為什麼？」
「我也不太清楚，只聽到陳仔說：『你這個碎嘴劉去找什麼吳議員作夥騙人，原來送轎車是假的……』碎嘴劉說：『也沒人知道抽到的是自己人，咱不說就沒人知道根本沒轎車啦……』陳仔又說：『咱竹仔坑的名聲都給你打壞了，太過份了，把我們攏當作傀儡一樣搬弄……』，然後不知道什麼東西唉一聲，就是這樣，再來就沒聲音了。」
「啥！轎車不是吳議員出錢的嗎？我還在想伊怎會這麼大方，原來如此啊……」
眾人叨叨如螞蟻交換密語，沒多久整個竹仔坑市場都知道這件事了。
不到一個禮拜，我們又能聽到碎嘴劉唱著「人生海海」，嘰嘰呱呱地讓舌頭跑遍竹仔坑的大小事；陳仔亦如往常般朝七晚九開門做生意，只是常批貨批到過季衣服，說是老闆不小心又讓客人撿便宜。兩個人看起來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那晚的傳聞如小石子掉近大海裡，噗通了一小聲。夏天還沒過去，竹仔坑裡仍紋風不起，蒼蠅嗡嗡群聚又散。竹仔坑市場的第二春隨著摸彩熱即開即謝，只有偶爾熱鬧一下像漣漪搖動，沒多久又平靜如水面。
八月底學校開學日將到，眾生意人為了小孩註冊費，都積極想從客人口袋裡掏錢；客人卻也握緊錢包，為了一元兩角殺價殺紅眼。陳仔還是坐鎮店裡招呼客人，依舊笑臉迎人叫賣有勁。他看著蒼蠅輕巧點飛過一個客人駐足的拖鞋，心裡正盤算明天去土地公那裡上香時，要不要順道抽根籤，看看神明會不會指示出新機運的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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