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案頭擺著一小幅雷諾瓦的風景畫── 一條小徑從草坡間蜿蜒而下，綠草蓊鬱，花紅點點，草間的人影只是模糊色塊。畫裡是一個寧靜隱約的世界，宛若午睡而醒，殘留的一景夢中印象。倘若將人影抽離風景，觀者的眼神難以聚焦，便少了想像，多了空洞；倘若將 妳抽離我的人生風景，回首時，該如何讓記憶抓準方位下錨？那些我逼視的焦點已漸漫漶，印象像稀釋在時間之霧中。如果，沒有那一顆糖掉出腦葉的摺皺，我也不知道原來有關於妳的記憶蟻穴，是如此的深邃。
不過五月，早熟的豔陽已將白晝炙烤得焦味逼人，在六面不斷吸取熱力的水泥牆助攻下，整間斗室是一個大型的密封罐：窗簾垂著頭，我的呼息絲毫不流動，汗漬在肉體和生活的邊緣悄悄形成。陽光每向上移動一個窗格，猶如加強一度熱力，汗滴宛若山洪四竄而出，霧氣煙嵐從鼻翼髮顛蒸騰上來。如果此時有人驟然打開房門，恐會以為來到瘴氣密佈的雨林，莽莽中文明稀薄而炫奇，我筆下的隻字片語，如蛛網上沾黏的露珠。
我費力地讓自己保持清醒，深怕一失神便由雲端跌入谷底，沈沈睡去，甦醒後又懊悔自己的脆弱。我必須在精神漂流中抓住一根浮木，假想一截冰山漂過眼前，雨雪霏霏，鵝毛般拂過我的臉頰，好與熾燄積鬱的學生輔導記錄表對抗。那些觀光手冊般的記錄表，充滿真誠而熱情的語氣，教育理論是導遊的方針，我嘆賞著感化的美景；並以關愛為纜繩，冷靜的理智為燈塔，導引一隻隻小舟返回他們的港口。真實的生命沒有如此的爛漫和天真，但我也只能在筆端透露一點點潛在的危機，雲淡風輕，彷彿風暴還遠得很。
風暴其實已遠遠呼嘯而來，是一陣鼓譟的引擎聲，恣意囂叫，暴力地將青春擲入沿途的耳中。浪潮席捲了半村的少年人，剩下的一半不是太乖便是太小，只是血液裡隱隱也有掀浪之勢－－這也是我筆下的隱憂。我不斷築堤，以防牆裡牆外聲氣相通。但這道堤不過是泥塑的教條，時時有崩潰的可能。而堤防又如何能擋住激越的心緒，不安的魂魄？我看著記錄表上的稚氣臉龐，一雙大眼淳厚中有幾分狡黠，那份神氣和令人哭笑不得的舉止，像極當年的自己。當時的老師又是如何記錄我？狂野、躁動，有點小聰明和名列前茅的成績，種種矛盾使我有冰火交攻的童年，現在反倒是不冷也不熱了，凝固成宜人的氣候。成熟，原來是這種溫度。
但我不敢奢望眼前的這個十歲頑童，會有我的幸運。在這個大半務農的村落裡，純樸已被滲透進來的「開發風」，吹得迷失方向、支離破碎。都市化，誘人糖衣包裹的流感，在都市人大多有了抵抗力時，它的併發症卻讓此地腫大變色得令我認不得：五光十色的檳榔攤佇立聯外大道兩旁，三四幢電梯大樓鶴立於平房間，「不夜城KTV」、「辣妹紅茶坊」、「紅唇族檳榔」個個張牙舞爪。他要如何躲過聲色的誘惑，逃開招牌設下的官能陷阱？我又如何只以一個月代課的印象，批下春秋大義般的褒貶，打出一個等第烙印他的一輩子？
命運就是如此無理取鬧，一如我們必須習慣這樣反常的天氣。那隻無形的手，卻也悄悄在我們的影子上又打了個結，讓我必須以這樣尷尬的機緣再次遇見妳，在我逃開此地二十年之後。
我翻出頑童的作文，想從一篇篇童言童語裡，斷章取義出兩三條可記的嘉言懿行，讓記錄表上的他，有多面而立體的生命。有一篇「我的家庭」是這樣開始的：「我家只有兩個人，我和我媽媽她叫…」，像突然浮起的沈船碎片，我的視網膜正在鉛筆字海裡，空洞地撈來撈去時，妳的名字不期然地上了鉤，之前一無預兆。妳的容貌也從逐漸消融的字跡裡映射出來，即使歪歪斜斜的筆畫和昔日慣見的不同──乾淨、工整，才像妳的名字──但那確實是妳。
我既驚訝又著急地找出所有資料，極力想推翻這樣的謬論，像家有失蹤的人口，害怕認出無名屍是自己的親人。可是所有的訊息似幻卻是真，一絲一縷地編成我所知道和尚未知道的妳。人的記憶是有揀擇的，時間之流淘洗篩選過濾後，快樂的、哀傷的、光明的、幽黯的，金質與砂礫，晾在腦葉末梢像一顆顆逗引記憶的糖。細細碎碎的片斷如蟻聚攏，漸漸拼成一塊塊圖像。
我看見了妳，文文靜靜地坐在窗邊，頷首垂眉，一筆一劃地不知在寫些什麼。老師喊妳的名字，妳輕巧地答了聲「有」，走向講台，恭敬地領下獎狀──這不知是妳的第幾張了。妳是我最大的勁敵，我總是覺得胸悶地看妳領獎，一面裝著不在乎似的與別人嬉笑。畢竟斤斤計較著分數、名次，在我那伙死黨眼中，是不可饒恕的背叛。即使我總在玩到天黑回家後，匆匆扒完幾口飯，就被棍子押上書桌，直到楚留香或一剪梅唱完片尾曲，我才能下來喘口氣──但這些有損我孩子王形象的祕密，我是抵死不漏半點口風的。我總是從妳下課孜孜不倦的身影，揣想妳每回考贏我的原因。才十歲，我便能感受到妳的與眾不同，在我們這片渾渾噩噩的小草裡，妳已隱然枝葉婆娑、有臨風之姿。
我總在堅持我童騃的尊嚴，就像草原上的猛獸鞏固自己的地盤，必須以種種威嚇、逡巡與怒吼來充氣勢，我以不斷的淘氣鬧事凸顯自己，維持我所認為的英雄氣概，扯辮子、掀裙子、偷吃便當、拿粉筆互扔等等。當我每次站在講台前，等著藤條在手上烙下熱辣的印記時，我常偷瞄妳，瞄到妳蒼白而面無表情，瞄到妳臉上的不置可否，瞄到妳眼底一絲泛紅。妳怕痛嗎？還是妳畏懼這嚇人的行刑場面？我總在雷霆般的霹啪聲，和一陣熱辣後忘了推敲答案。我從不曾欺負妳，即使被我弄哭的女生多到不可計數，我卻不曾碰過妳泛白的藍色制服裙，不曾扯過妳齊耳的短髮。
我看見妳，瘦弱嬌小，像看見一瓶冰透的黑松汽水，晶瑩的水霧籠著，潔皙靈秀。幼小的我還不懂得憐香惜玉，但我知道手一印上了玻璃瓶，便少了清涼澄澈的感覺，我連經過妳身邊都不敢喘大口的氣。我替自己的汙濁感到自卑。
按理該受到加倍寵愛的妳，卻毫無驕縱之氣。妳柔順而謙卑，小心翼翼地和同學說話，只遠遠看著大家玩著遊戲，偶爾嘴角隨著大家的笑聲牽動；偶爾，眼神癡癡地注視著，然後又低頭看著書，寫著作業。我不懂妳為何如此用功？為何從不和大家玩在一起？為何連話語都稀稀疏疏？妳的眼神裡沒有不屑，也沒有流露傾羨，安安份份地待在窗邊，一幅風景畫般待著。妳彷彿守住許多祕密，或是已然進入我們還未知的世界。
等到領悟妳身後所隱藏的風景，我也懂了不言不說的必要。
那日我騎著腳踏車，飛快地想從炎夏中偷來一點涼風。我打河堤上衝了下來，拐過二伯的絲瓜園，轉進一條小徑。石子路騎來頗為費勁，路旁的咬人貓又虎視眈眈，兩旁只是竹林和零碎的菜園。我正感到困頓無聊時，一陣悠揚歌聲傳過來，那正是音樂課才唱過的那首。我尋聲望去，不遠處有間低矮平房，一個背影彎身起伏，正和著節拍搓洗衣服。我煞住腳踏車定睛一看，一個小小孩搖搖晃晃地想跨出門來，那個背影倏地起身抱住小孩，一轉身，那竟是妳。妳也看到了我，快速閃進門裡，留下我恍惚地聽著四周嘈雜的蟬鳴。我才想起，那是我第一次清楚聽見妳開口唱歌，輕輕地，彷彿一陣涼風從竹林裡吹來。我楞住了好一會兒，直到三兩隻蝴蝶挾著甜香繞過眼前飛去。
原來這是妳緘默的原因，是妳必須在校努力用功的緣故。從此我仔細聆聽街頭巷尾的耳語，約莫得知妳是長女，妳家的薄田養不了眾口，父母忙著四處打零工。臥病的祖母和兩個弟妹便由妳照顧。這些朦朧的話敲打我的耳膜，內在的我與之反覆辯證，妳的身影在我腦海裡化成數個，洗衣的、煎藥的、煮飯的、背著小孩的，與坐在教室裡看書的，紛呈交雜，我竟認不得妳了。
還沒過完那個暑假，我便和父母搬出小村，進入大城鎮就讀。陌生且競爭的環境讓我收起調皮心性，認認真真地讀書。多年後的現在，母親還不忘感謝那次父親的調職，「要不是搬出了那裡，你哪考得上大學？看看你那些堂兄弟姊妹，現在在做些什麼！」母親的話語堅定，似乎當年已預見，從未出過大學生的小村，會有這樣的窘境。其實大學畢業後當完兵，流浪過數個職場的我，還是漂回小村裡代課，和其它人一樣謀個衣食安穩，我並不覺得自己是最有出息的那個。但頂個大學生和老師的光環，腳下的塵土也格外亮麗。母親並不知道，那個使我徹底改變的因素，在我拂掉一層蒙灰的印象後，才發現是妳的身影，一直秘密蠱惑著我的鬥志。我暗自揣測過，優異的妳會走上哪條路。我曾想像妳的父母疼惜乖巧的妳，卸下妳身上的重擔，讓妳的青春得以展翅；或是妳半工半讀，一路行來雖顛簸，總有明確方向。抑或是妳也離開這裡，用慧筆創作另一番風景。我的推算總不如天機神妙，我萬萬想不到會在頑童身上再遇見妳。
我照著學生資料表和作文的指引，到了妳所經營的小吃店。自從丈夫一去大陸投資不歸，那是妳唯一的依靠。我料想不到妳只讀到國中畢業，更難以預見妳會匆匆嫁人，還養育出一個十歲的小孩。當同齡的我還無法完全割斷稚氣的臍帶，妳已獨立成家，扛起兩人命運的風風雨雨。
小吃店中已有數名客人，小小的木板寫著店名架在路旁，字跡工整頗像妳的手筆。一個身影隱在爐灶的熱氣氤氳裡，隨著菜刀聲起伏──是妳吧！我遠遠望著，卻也沒再往前走，我不知道該不該和妳相認，或是以老師的身分和妳攀談。既然沒法自在地像聊著別人的事般說長道短，寒暄著意外的人生，我終究只是站在店外，看著妳和妳背後的人生風景，即使不相襯，卻是實在的一幕。不去猜測妳是否想過要換一幅風景，或將自己挪到另一片天地裡，因為我也是無從選擇置身的畫布，只能就僅有的顏料敷彩上色，練習讓光影發聲傾訴，我何以去評論還未能窺盡全貌的風景？
黑暗的羽翼已無聲地遮覆天地，在我想著出神的時刻。我轉身離開，走回我的路上，看著街上的招牌次第亮起，炫目迷離，像不小心跌入彩虹的盡頭，遠方也不知是幸福還是不幸等著。我和妳和世界都消溶於夜裡，影影綽綽，復又成形。原來，我們都只是命運的一幅幅風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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