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蒼蠅拍著翅膀飛到一條鮮紅肉塊上，停住，然後搓搓腳，安適地隨著鐵鉤晃動的節奏，把吊著的豬肉當鞦韆搖。此時阿榮仔拿著大鋼刀在木砧上又磨又擦，瞪著那隻蒼蠅發呆；對面女裝舖的老闆陳仔，眼珠宛如蒼蠅附身，在眼眶中轉啊轉地起乩，然後定住在豬肉上喃喃念咒召喚：來喔來喔，緊來喔……。蒼蠅晃呀晃，阿榮跟陳仔的目光終於相碰，彷彿初次戀愛的情人接吻，吱，阿榮馬上羞澀地低頭看刀，陳仔卻怕天機洩漏般趕緊閉嘴。如果這是月黑風高的夜晚，我們一定能感受到那眼光灼灼的磁力與熱力；可惜這是日正當中的早上十一點，蒼蠅倦飛、影子不動，空氣悶沈沈地如打呼入夢，竹仔坑菜市場應當最熱鬧的時刻。
竹仔坑市場就位在竹林路與新興路十字路口附近，從靠竹林路一排騎樓底下開始算起，再轉進竹林路58巷內，才是店鋪攤位密密插滿無空隙的心臟地帶，每當市場的尖峰時間，走進時都得保持十足的警戒心與備戰狀態。老人小孩與孕婦須慎防推擠撞傷，一般人得小心鞋子別被踩到，耳膜被叫賣聲刮薄；更要顧好錢包，以免在搶購的狂勢中迷失，或被俗稱「翦鈕仔」的扒手摸走。巷內相對的每一戶三樓上方，都架設了挑高互連的遮雨棚，經年累月的囤黑積垢，往上張望已不見天日；腳下常是窪著一灘水，紅磚地被足跡推車搥磨得高低錯落——到處都是人工人味的景象，實在很難想像竹仔坑本來真的是斜竿青葉茂茂橫長的竹仔坑。機運，如蒼蠅，牠可能剛剛從公廁裡的一坨屎上吃飽喝足，現在穿街越巷來到牠的豬肉席夢思上睡午覺，然後被鋼刀嚇醒，悻悻逃竄；蹺班出來要買豬肉燉湯，準備養壯瘦小兒子的王太太，想不到挑到這塊蒼蠅睡過的好豬肉，使得兒子在廁所裡待了一整晚。從哪裡來就回哪裡去。我們也想不到人跡罕至的竹仔坑，會變成人來人往的菜市場，然後，機運飛啊飛，菜市場如美麗一時的灰姑娘，又快回復以往的沒人青睞。
陳仔心中的天機正是這機運：想我十八歲出來打天下，借錢從鹿寮成衣廠扛一布袋回來，開始喊賣趕場，竹仔坑只有兩三賣菜攤偶爾在此納涼休息。竹林開闢成十字路口，馬路才通車，我就來這裡佔位。沒多久人車滾滾，錢嘛滾滾來，這竹仔坑菜市場有啥人比我陳仔賣卡久……時機來就要把握啊！我給大家叫「陳仔市仔長」不是光靠好運的！
是的，我們的陳仔市仔長總是認真打拼，兼能看準機運的動向猶如抓緊女裝流行風潮。該寬該窄該長該短該黑該白，陳仔翻翻業務員送來的目錄，用手指指點點，那些款式隨他意搭配掛起，立即受寵大賣。這樣的慧眼天賦，也讓他在股市狂飆的那幾年，狠狠賺到能安身立命的透天店面，立在地皮已經貴的如鑲金箔的竹仔坑市場正中心。陳仔從路邊攤升格為店老闆，除了繼續在店門口吆喝：來喔來喔！這有尚新尚水尚流行，百貨公司貨只有路邊攤仔價格……；偶爾偷空看第四台打電話買賣股票之外，他更是竹仔坑菜市場的市仔長。
關於「市仔長」這個封號由來頗有典故，起先是賣雜貨的碎嘴劉，對隔壁菜攤碧娥開的玩笑。那時碧娥的「沒路用」先生被倒債拖累，剛開始他後半生「沒路用」生涯，直到最近學會才守在攤前找事做。碧娥於是挑起一家大小生活開銷與房屋貸款，一把青菜賺幾塊錢的小攤，為了薄利多銷、多賣多賺，天剛亮她就在市場出現，直到天黑還賴著等剛下班的過路客。果然時間就是金錢，衝著碧娥的殷勤拉攏，跟加辣椒送青蔥，好心的歐巴桑們也多跟她交關買賣，生意越發欣榮。好事眼紅的碎嘴劉，閒來無事總愛以消遣兼打氣口吻胡亂念：「碧娥實在有夠認真打拚，我們這一排店面或是攤仔加起來攏沒她顧那麼久，乾脆在這過夜顧人客好了……啊！碧娥行、碧娥勇，一人能同時應付十個人客……」每次老趁著碧娥在招呼客人，還來不及找空檔反駁時，喊得整個竹仔坑彷彿都在大拍賣。碎嘴劉接著還會高聲唱起：「愛拚才會贏～～」蓋過碧娥忙碌下只能發出的怒氣哼哼。這樣的把戲玩一陣子，台詞不新鮮，碧娥都習慣成自然，根本聽若無聞。那一日碎嘴劉正要苦思新奇逗樂的玩笑，剛好市長競選海報給他靈光一點，打通他快無趣自閉的雙唇：「啊碧娥啊！我想妳應該也去競選，憑妳顧攤賺錢的熱忱，來選個竹仔坑市仔長一定高票當選，哈哈……」興奮地無比地忘了唱歌。
「市仔長，陳仔比我有資格咧，伊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休初一那一日，每天晚上九點才拉下鐵門……伊才是陳仔市仔長啦……」碧娥此刻恰巧秤著斤兩而舌頭有空，馬上四兩撥千斤，撥到另一頭。沒想到碧娥會突然伶牙俐齒起來的碎嘴劉居然接不下話鋒，一旁看熱鬧的眾人趁機哄笑：喔！陳仔市仔長喔，陳仔，碧娥退選讓位給你……
剛剛成功推銷出一件套裝的陳仔莫名其妙，陳仔老婆阿芬邊算錢邊茫茫說：「啥米市仔長，是要做什麼？」但是陳仔就此黃袍加身，成了竹仔坑市場公認的市仔長。這個市仔長無實權倒是負起實責，陳仔不好意思光承擔眾人的敬稱，他覺得也該做點事，於是每月初二、十六拜土地公跟清潔管理的工作，他當仁不讓地全包了。台灣處處有奇蹟，陳仔覺得自己就是竹仔坑的一則奇蹟。他每月兩次拜土地公，也不忘求土地公繼續庇祐竹仔坑市場：「咱竹仔坑眾善男信女委託我陳某人，祈求竹仔坑市場生意欣榮大賺錢，來日一定準備好料謝神明……」
但是上月十六，向來香煙繚繞、靜謐悠遠如仙山的神龕，在陳仔剛祝禱完時，突然大火熊熊燒山，「發爐啊！」一旁喝茶的廟公顧不得茶水潑身，急忙跳起，抓著香爐拔掉太茂盛而燒旺的香火，丟到金紙爐裡；一旁的陳仔捻著香柱楞著，對於這樣的情況，他實在不明白到底是意外還是土地公的指示，不過他的慧眼隱然覺得不大尋常。
「當然有意思……」廟旁的孔明神算朱半仙拿著硃砂毛筆畫圈圈，「你看，竹仔坑在這，兩邊山勢和圳溝會集，像一支畚箕。當年兩條大路打通市中心和加工區，十字路口要設在竹仔坑，我馬上覺得這竹仔坑竹葉一掃、紅氣通天，這個畚箕一定可以掃進來很多錢……果然不出我所料，現在竹仔坑市場不知賺了幾番啦。不過……」陳仔緊張接口：「不過什麼？竹仔坑不是福地嗎？」「你也知道竹林路四段那裡蓋一片大樓，高得連麻雀都飛不過去，竹仔坑本來可以掃進來的錢，現在被高樓一檔，哇！這下錢就很難進來啦！」朱半仙大筆揮灑，豔紅一堆墨花在紙上盛開，卻已芳華不復，了無生氣。「怎麼辦呢？」陳仔看著眼迷頭暈，耳裡轟轟響：「辦法喔！我沒那麼行，但是事在人為，你想畚箕要裝更多東西當然要先有空位，錢潮即使受阻，換一個方向掃，有量有變就有可能……」朱半仙的話騰雲駕霧起來，陳仔只摸得到邊。
幸好陳仔市仔長不是光靠機運跟慧眼，陳仔的心像被無聊客人翻亂的衣堆，幾度散亂地讓他惱怒焦躁，這幾天來努力凝神細思、收拾整理；此時從蒼蠅撩起回憶，過去的事情串串相連如細絲縱貫。陳仔感覺到那閃亮的一線仍在牽引，他的氣魄何曾比年輕時減少半縷？只是多了老婆一個、子女三個和樓仔厝一棟的重力，不是要更奮發往上飛嗎？
我們的陳仔早就忘了牛頓運動定理，什麼作用力越大反作用力越強的物理觀念，但是他記得股市跌至谷底就該反彈回升的金科玉律，那是飛衛財經台徐老師的名言。他拍了一下大腿就此決定：
「來喲來喲！走路靠右邊，買東西看這邊。人哪穿呼水水不免魅登峰，今天老闆大優待，要給阿嬤變小姐、媽媽更幼齒，全部特價啦……」
扯著喉嚨的喊聲嚇著全竹仔坑市場的人畜蚊蠅、螞蟻蟑螂與蜘蛛。阿榮的鋼刀差點切到自己的手，碧娥的紅蘿蔔全起立肅聽，碎嘴劉感動得快要跪下；更別提魚攤上再次翻腹瞪眼的魚，雞籠中伸長脖子忘啼忘食的雞群，麵店桌下才看一眼肉燥末就夾著尾巴溜走的老鼠。這一叫像一道光，照亮原本沈睡在靜默中的竹仔坑，閃爍阿芬的眼眶紅眼屎滴。她快步向前搖著陳仔：「你是做什麼，甘是吃不對藥？」阿芬一手拉著丈夫，一手還輕拍胸脯、暗中默念：沒驚沒代誌……她心中也藏著蓋不住的天機。那是見陳仔這幾日時而恍惚出神，老要叫過幾聲才會回應，阿芬直懷疑丈夫是不是因為近來生意不好，死要逞強又煩惱，終於按耐不住冷清而惹出病了。
「害我嚇一跳，人已經有夠少啊，陳仔你是要人客攏驚了了才會甘願喔！」
「是啊，快要中午囉，還是卡早收一收，趁早回家去睏卡有眠。」
「你們這些人怎麼這麼沒志氣，說要拚經濟，當然要更加努力啊！」
「拚經濟，是啊，等一下是有整車觀光團要來買喔？」
「觀光團，我看攏總是澳洲客跟歐洲客註啦！」
整個竹仔坑開始沸沸揚揚，所有生意人七嘴八舌，牢騷挖苦譏諷霹靂啪啦全部大出清：警察市政府常常掃蕩查稅找麻煩，客人挑三撿四出爾反爾囉唆龜毛殺價殺得沒良心……又濕又熱有誰愛蹲在這裡才賺個幾塊錢……政府無能，選個什麼人結果景氣更差……怎能怪誰，都是一堆憨呆胞把錢往大陸送……生意這麼歹，攏沒人客是要賣給誰？我實在也不知道該怎麼做生意了，今天光經過的人客就沒幾隻……快開學了呢，厝內四個小孩的註冊費不知該拿什麼去繳。還說什麼春天快到了，燕子就要飛回來了，我看就只有蒼蠅跟麻雀亂亂飛而已啦……
以上這些抱怨鏗鏘有力地丟在地上，快堆成一座垃圾山。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民怨如洪水，可以衝垮一個國家或一個政黨；民怨也如土石，那些拿著盾牌在博愛特區站崗的憲警們，最能體會這股力量的堅硬。竹仔坑這鍋湯是越滾越濃稠，各色調味料煮來薰鼻嗆人、洶湧轟隆，火候十足。陳仔此時如入定老僧，正在諦聽萬籟的聲響，心似明鏡，見諸實相，卻無色聲香味觸法。他深吸一口氣，慢慢吐出：「賣~擱~吵~啦！聽我陳仔講……」棒喝當作獅子吼，聲比洪鐘，眾生開悟，頑石點頭。我們的陳仔市仔長二十多年的叫賣金嗓，壓倒群音絲毫不費摺衣之力。眾人聞聲調伏野馬心性，聳耳恭聆將臻化境的陳仔市仔長有什麼說法。
「我們在這裡大聲小聲也不是辦法，土地公對咱發爐，朱半仙說『事在人為，有量有變就有可能』……雖然這個月來生意越來越差，但是咱要想辦法來吸引人客擱來買賣啊！」
「啊沒你講是有啥辦法，這生意壞不只是這個月才開始，上上上個月我就感覺錢是不是裝四隻腳擱坐飛機，走得像飛的，有夠難追……」碎嘴劉順便吐一口沫，不吐象牙，他的話又惹起笑聲兩三串。愚劣痴頑的眾生啊！我們可以替陳仔這麼想，淪落當然不是一時的跌跤，那還能爬得起來；可怕的是被溫暖煉獄，漸漸加溫慢慢煮熟得毫無知覺。
陳仔當然笑不出來，他心中凝重卻臉色祥和，身為有擔當的市仔長，不能讓大家看到他的操煩而不安。陳仔清楚碎嘴劉所說的事實，卻要當作惡意搞怪不去搭理：「日子還是要過下去，咱跟竹仔坑是命運相連，大家在這裡做生意都這麼多年了，當然希望生意越做越賺錢，現在景氣不好，難免會有影響。但是不能死等人客而已……」
「要打拚咱不是不肯，不過現在天氣這麼熱，人客當然不願意大白天出門買菜，不然就是要到有冷氣的地方。」阿榮點起一根煙，放下了鋼刀，像是要立地成仙佛。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