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金曲獎在高雄的星光餘暉未散，新一代歌迷為周杰倫振臂歡呼、為五月天沒得獎而大呼不平之際，傳來曾以「流浪到淡水」紅遍台灣的金門王與李炳輝中的金門王（本名王英坦）猝逝的消息，讓我這個老歌迷感到訝異而惋惜。
今年四、五月是台灣文化的「流淚之夏」。畫家、人類學民間學者劉其偉病逝，不久老藝術家陳庭詩過世；在樂壇，三月底台灣國寶台東馬蘭部落歌者郭英男（原名「里望」）辭世，然後是金門王也跟著走了。眼見台灣民間國寶一個個凋零，而後繼者四顧茫然。台灣歌謠文化在一片國際化「土石流」的沖刷下，同樣面臨「乾旱危機」。
約是十六年前，在畫家林鉅所掌門的本土小餐館「攤」裡，攝影家潘小俠帶來了淡水走唱藝人金門王與李炳輝，與眾友飲酒、划拳、歡唱，這是我第一次認識金門王與李炳輝。看他們正式演出，是不久後林鉅和友人合開的live pub「息壤」。當時主要演出的歌手：有金門王與李炳輝、陳明章、伍佰、林強、陳昇等，只有陳昇稍具知名度。如今，仍是這一票人在國語流行歌曲籠罩下，維持一定的台語創作。如果說江蕙是台語演歌天后；陳昇、林強、伍佰則是台語搖滾派；陳明章是台語民謠大師；金門王與李炳輝則是那卡西二人組的典範。
金門王與李炳輝的崛起，商業與大眾傳媒體推波助瀾是主要的因素。先是啤酒廣告吳念真一句「乎乾啦」，為金門王與李炳輝造勢，再推出第一張專輯《流浪到淡水》，果真轟動全台，各地KTV、卡拉OK「乎乾」到不行，彷彿那卡西盛世再臨。連日本國家電視台NHK都為為他們製作特別報導。那一兩年裡，金門王與李炳輝幾乎成了那卡西和淡水的代言人。
但傳奇終必只是傳奇而已！金門王與李炳輝第二張專輯《來去夏威夷》無法在市場再創奇蹟時，炫爛歸於平淡，生活依舊回復到「吃苦當作吃補」的日子。這不只是唱片市場重國語歐美日韓、輕本土（含客家與原住民）的問題，而是政府與主流強勢媒體，對本土大眾文化的長久忽視。
每當我和原住民族或客家的音樂人在一起，看他們努力地、不計現實代價學習、傳承、拯救他們的母語及其文化資產時，都十分感動，且為本土文化的衰頹感到悲哀！在政治、社會、經濟資源居主導地位的閩南文化，以及由大陸所傳承過來的中原文化，不是拘泥於意識型態的牢籠，就是受限於商業利益的控制，因而逐漸遭受漠視而流失。
文化不光是放在博物館、國家劇院、音樂廳，也不僅僅在電視中看到、在CD裡聽到就好了。文化，淺白地說，是生活樣態的流傳和累積，如果不深入民間，不與凡常生活聯繫，沒有流傳的價值，沒有經過代代人的積澱，就不足以稱為文化。現在我們只愛眼前的流行，而不屑文化。台灣歷經第一位本省籍總統和第一位民選本土總統，掌中戲（布袋戲）、歌仔戲也異於往昔反共時代，登上大雅之堂，但台語歌謠卻沒得到應有的重視，傳唱無力，在市場上販售的台語歌也越來越少，那卡西的歌唱音樂文化，也幾乎為KTV所取代。
啊 無 聲 的 那 卡 西 你 怨 嘆 人 价 人 沒 一 點 溫 柔
啊 無 聲 的 那 卡 西 我 的 日 子 叫 做 罔 度 罔 度
這首是金門王所唱、陳明章作曲、林良哲作詞的「無聲的那卡西」唱出金門王一生的苦嘆，也唱出那卡西的悲運。
那卡西是日據時代由日本引進來台的，日文原意是流動的行業，衍伸為江湖走唱，泛指走唱維生的歌手、樂手及其音樂演出的形式和生活氛圍。那卡西的起源是歡快的。是聲色犬馬中「聲」的一部分。隨著日人據台，日本人的娼妓、歌舞、溫泉、那西卡等等尋歡文化，也在台灣落地生根。即使到國民政府統治後，那卡西娛樂文化並沒有消失，在五、六○年代台灣的溫泉區、酒家、夜市裡，沒有那卡西奏樂助唱，就不對味。直到國語推行委員會成立（1948和1967年），二度強制推行講國語（北京話）運動，加上後來與日本斷交（1972年），都在在斵喪閩南語（福佬話）歌謠的發展空間，那卡西的音樂表演形式也大受限制。
但那卡西做為一種民間飲酒歡歌的大眾文化，依舊在各鄉鎮頑強堅韌地存活著。喜喪事的野台表演、廟會的歌唱比賽、一部分酒家及調幅電台節目中，那卡西仍受人歡迎。在政經、現實的壓迫、剝削中，飲酒作樂是不夠的，還要大聲唱出來，「男兒的哀歌」、「黃昏的故鄉」、「溫柔鄉的吉他」等等台語演歌，一遍又一遍，要唱到悲喜加交才爽！那卡西不只是那卡西，更是台灣人抒悶吐氣的表徵。
那卡西是歡快的，卻也是卑微的。那卡西是窮苦人家或缺陷孩子的飯碗，台語歌后江蕙就是唱那卡西出道的，但若不是家境窮困也不會去唱那卡西；而盲人或殘障人士成為那卡西歌手或樂師，更是常見，金門王與李炳輝就是顯例。那卡西帶給人歡樂，同時讓不幸有所寄託，比殘障手冊和救濟金更能撫慰苦楚的心靈。
金門王與李炳輝的崛起，讓走唱和那卡西文化再度受人重視。雖然在商業消費主義的操制下，難以和西洋式演唱會、KTV連鎖店對抗，但那卡西已成為現代溫泉文化的一部分；而黃秋田、黃克林、陳明章、江蕙、黃乙玲等等那卡西出身的歌手，也為台灣歌謠在緊守一小塊堡壘。更值得欣喜的是，在鐵獅玉玲瓏、交工樂隊、夾子綜藝大樂隊、董事長樂團等等，主流、非主流音樂說唱表演團體中，依然可見那卡西的餘韻和魅力不散。
※照片取自
http://www.geocities.com/SoHo/Gallery/3077/r2.htm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