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過了這麼久，還是讓恨意襲上心頭。
母親做六十歲冥誕大壽前一天，軟弱的父親又哭了。我匆忙下樓，問妹說他又怎麼了？受了什麼刺激？妹妹告訴我，為了他的那個媽媽。
他的那個媽媽，又做了什麼好事？起因於生病咳嗽很久了的她，不肯乖乖吃藥。
其實，在姊姊去哄她吃藥時，我已經聽到她的抱怨，她感嘆她小兒子的太太－嬸嬸－不肯叫她，對她也不好。
我本來想進去跟她說「很好，很恭喜妳，妳用一生心血疼愛的兒子，不要妳了，唯一把妳當成婆婆在照料的女人，妳卻把她逼死了，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後來，想到母親一定不高興我這麼做，就先離開現場，上樓看母親的相片去（懺悔自己的金刀利劍想法）。
聽到哭聲下樓後，才知道她對父親說，叔叔嫌她活得太久了，她不想吃藥（本來連飯都不想吃，可惜太餓了，只好改成吃少一點），她說，如果她不要來住我家，我母親現在一定還活著，她還是死掉好了。
父親哭著對她說，「如果妳要這樣鬧才高興，那妳就鬧好了，反正妳也不會在乎別人怎麼說妳的孩子，妳也不在乎我會不會被人唾棄。……我一輩子辛辛苦苦，吃盡了苦頭，受盡了難，最後變成一個孤單老人……，我每天盼望的就是孫子回來給我看，妳生病了又不醫治，一直咳，弄得人家不敢帶孩子回來，我見不到孫子，活著還有什麼義意？」
坦白說，乍聽到母親婆婆的話，有那麼一刻，我為她感到悲哀，一個八九十歲的人了，或許，她真的知道自己錯了，或許，她後悔自己曾經那樣對待過自己的媳婦、孩子及孫子。
如果，她真心誠意的悔悟自己的罪惡，或許，以身為母親的子女而言，我應該要原諒她。
畢竟，她是父親的娘。畢竟，母親從來都教育我們要寬容。
但事實證明，那只不過是她想要獲得我們同情的做為而已。
隔天，在嬸嬸來我家問候她的起居情形時，我婉轉的問她事情發生始末。她說難以想像母親的婆婆會這樣說，堂哥堂嫂才帶她去看醫生而已，叔叔也才盯著要她吃藥而已，才來我們家住一天，版本怎麼差這麼多？「恁阿叔聽到會氣死！」嬸嬸氣得說不出別句話。
問了幾個知道事情經過的人，大家都覺得不可思議，快氣死人。姊姊分析給我聽，她說，母親的婆婆前一天下午進到我家時，還跟她說很高興堂嫂帶她去看醫生，還說堂嫂她們都對她很好......。
反正已經事過境遷，我也不想再多管，反正她要怎樣都隨她。她愛吃什麼，就讓她吃什麼，愛說什麼，也由她去，她愛在我家坐著，沒有人會趕她，她愛看電視，電視就讓給她看。
結果，上週回去，父親告訴我，說他娘又在亂了，我問父親她又在怎麼了，父親說，明明親手拿午餐給她吃了，她又跟人家告狀，說父親不給她飯吃。
我說懷疑她是不是「帕金森氏症」還是「阿茲海默症」。老人家了，常常會有退化性的疾病的。父親說或許吧！但我們也只能正常的奉養她，她願意去看醫生，就帶她去，她不肯，大家也沒辦法。
我想起那一次她感冒，我實在受不了她的咳嗽、吐痰攻勢，叫她去看醫生，她竟然一直和我討價還價，後來金刀利劍的小六板起臉來說道：「我看妳還是去看醫生吧！」
突然記起小六是一個不苟言笑的冷面人，她才順從的讓姊姊帶著去看醫生。
想想，母親這一輩子，到底為了什麼這樣忍氣吞聲？到底為了什麼這樣逆來順受？父親到底為了什麼這樣不念舊惡？這樣萬般孝順？
如果，父母一方有小六的冷面，一切都會不一樣吧。我長大以後，她一向怕我，怕到連在說我家人的壞話時，都只敢把我跳過去。從來不敢指名道姓的數落我的不是。她的穎指氣使，也從來都是看到我的冷面就會停止。
我很奇怪，為什麼沒有早一點長大，為什麼沒有早一點投胎，做母親最大的孩子，用我的冷面把她的囂張、氣焰，她傷害人的念頭及手段，全都壓下去？
為什麼沒有在我長大後，在她住我家，又對母親展開迫害時，用我的冷面，把她鎮懾住？竟然放任著她欺侮了母親將近四十年？
竟然在我都長大之後，還讓她傷害了母親？我到底在忙什麼？
忙什麼？我在忙著拿該死的學位，拿那個害我失去陪伴母親時間的學位！
學位是拿到了，但母親也不在了。
我到底汲汲營營的，都在追求些什麼？我那麼辛苦工作賺了錢了，到底都幹什麼去了？
回家總不免看到母親的婆婆，她的存在提醒著我，母親養了一個多麼自私而又忘本的孩子。
母親用她生命中最精華的年代，生養了我，而我，把生命拿來不停工作，不停賺錢，連陪她走人生最後一程的時間都還是這麼少！
母親為了我，不分酷暑、寒夜，總是咬緊牙關努力支撐，而我，打算讓生命的軌跡，走到自己這一代就好……，連生一個孫子給她的意願都沒有。
母親怎麼會養出我這種孩子的？現在，就算我一願意生養一個孩子給她了，她也不在了，她也抱不到了。
弟弟說夢見母親告訴他，不知怎麼的，她的手會痛，要弟弟想辦法幫她一下。一個通靈的朋友，為我們跑去看了母親，問母親為什麼她會手痛的？
母親說「孩子們問題多，我要幫忙拉著孩子們，拉得手好痛啊！」
母親是在拉著我我吧！
她一定是使盡了全力，拉著我哀傷的靈魂，不願意讓我沉到最深的痛楚地獄，所以，用著她的力氣緊緊的拉著我下墜的靈魂，以致於，讓她的手痛成那樣。
如果，真是如此，我怎麼能說，我比她的婆婆好到哪裡去？我怎麼有資格責怪她婆婆曾經那樣傷害過她？
我答應過要加油的，我答應要把痛苦的靈魂從喪母之痛中掙脫出來的。
我答應過的。
我答應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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