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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餐桌上，妳說，不管宋楚瑜這個人如何，陳萬水的面貌挺有福相。那一刻，我有種瀕臨崩潰的感覺，因妳而起的偏頭痛，隱隱發作。

每一個晚上，我在一旁冷冷地看著，妳吸吮著新聞媒體不斷產製的無窮污濁毒物，美其名為吸收新知，實際上卻是用以堅定意志，堅定妳那缺乏堅實而嚴謹哲學、卻又基於心理需求因而不願進行任何改變的政治意志。

即使這麼說會令妳難過、也令我難過，但妳的政治知識實在是淺薄的，妳的政治判斷往往是錯誤的，可是妳的立場總是不變，也永遠不能變，妳甚至聲稱沒有立場，只有客觀，即使那僅僅是語言的權變，因為改變立場、調整態度對妳來說，是可恥的，無論在任何地方都一樣。

而沒有人比我更清楚，妳有多麼討厭宋楚瑜。

身在這個深綠的家庭，我也曾異常地輕賤這位表情豐富的政客。如今我依舊不喜歡他，卻也無法單為了他從心裡提取多少憤怒與厭惡的能量，因為我不能讓這些政客佔去我的生命、削弱我的活力。因應而生的情緒是存在的，但我不願為此失去判斷與自省的強度，也因此雖然我仍舊不夠完滿，但我已漸行遠離了那無謂熱情的領地，起碼我是如此相信的。

在我們無數次的爭論與分享中，我不斷地希望妳不要落入那耗損的螺旋裡，但我終究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妳不停陷入，像許多的其他人一樣，那永無止境地憤怒與失落。

而如今妳無法再嚴厲批判這位曾為威權政府效命的鷹犬，因為被妳視為永久精神領袖的陳水扁、以致於取得妳多年來認同的整個民進黨，即使口徑不一，也不得不和這位曾被冠上集權主義走狗的敵者進行和解。誰不知道政治上沒有永遠的敵人，然而這「沒有永遠」不能吞噬個人的自我判斷與良知，這不是妳從小到大對我耳提面命的麼？如今，妳的作為又算什麼呢？

沒有人比我更清楚，妳有多麼討厭宋楚瑜。妳還記得那兩次總統大選時，妳用了多麼果斷而強悍的用語批評他？當陳萬水挺身為丈夫證言時，妳又是怎麼數落她的？這些語言，連我都視為遠大於冷靜批判的激盪情緒，尤其是針對那位本來就沒有太多選擇、和那臉部表情僵硬的前中國小姐相同陣營的女性，妳還記得嗎，不過多久以前的事？

如今，妳竟然在餐桌上述說陳萬水多麼有福相，多麼荒謬的一刻，在那瞬間，我真的感覺如此崩潰。

絕不是因為陳萬水得到妳的稱讚，她與我無冤無仇、更沒有如此的份量引發我的鄙視與不平。令我崩潰的，是眼看著妳為了個人立場—而非信念—的維持、所進行著的如此悲哀的、準確符合平衡理論的過渡行為。

設若當今的趨勢不變，是否有一天，我能在餐桌上聽到妳親口說，其實宋楚瑜也並非那麼需要被批判呢？

妳不可能不知道，宋楚瑜是多麼地弄權，一如連戰—誰知道哪天妳又會為什麼理由認可他呢？—也一如陳水扁，這些人可能有理想，更可能擁抱著某種妳贊同或不贊同的信念—是的，任何人都有信念，即使是我們無法接受的敵對者—但弄權在政治圈裡是必要之惡，而一旦弄權的腳步邁開了，我們就不得不冷眼，不得不與政客的思想保持距離，因為我們必須判斷、必須權衡。如此簡單的道理，妳怎麼可能不懂呢？

然而，妳仍每天複寫著那十數年前的信念，擁抱著妳永恆的台灣之子，一如妳那不會犯錯的上帝，並連帶地對一個滿身污穢與詭詐的人進行了判斷力上的讓步，正如面對妳所服務的迂腐教會學校一樣。

有那麼一刻，我真心地為妳感到悲哀，為妳的心、妳的思緒，以及妳引以為傲的智慧。

然而，下一刻，妳咳嗽了，非常猛烈地。整整一個禮拜了，妳說那是感冒，忽略了我提出的就醫建議；不是所有感冒都會咳嗽的，我說，即使知道妳不會聽。在那一刻，我感到的疲倦、心疼與哀憐，竟壓倒性地覆蓋住了上一刻那帶有鄙視的悲哀，我呼吸著妳的衰老，妳蹣跚的意志充盈我的眼，在那停頓中我思索著，我甚至無法說服妳去看醫生、治好妳的咳嗽，為何我要在意妳那隨著既定立場而反覆修訂的政治判斷呢？

我的崩潰停止了，而妳的衰老並沒有，而那遙遠的、屬於我的衰老，似乎也隱隱地在我的深處呼喚著。

有這麼一刻，我只希望妳活得快樂就好，也希望在往後的每一分鐘，我都能記得此刻的思緒。

圖：塞尚〈戴綠帽的塞尚夫人〉，189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