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象山往下望去,在稀微的記憶中丈量山下的風景,學校、街衢、屋舍,都成了確定自我存在的座標,奧妙的是前此其實我並不曾真正俯瞰這些瓦舍屋楞,或者我也並不真正分得清楚此處的臨視與站立在其他不同的山丘上有何不同 ? 不過只需要有過駐足的經歷,那樣的回憶就足以讓我在人物全非的十多年後,仔細掃視描繪短短不到一年所居處的陸軍禮砲連的營舍。
說是營舍當然是不準確的,當年永春陂下的的陸軍禮砲連早已改建為生態公園。這還是軍中的學弟林家德多年前在臉書Tag我和同袍蘇章瑋我才得知。說起來我似乎從來沒有登上象山看過禮砲連?儘管當年陸軍禮砲連就在四獸山下。
此番上山,也是挺偶然,一早協同香港的朋友綽維前往移民署辦理工作證,結束後索性沿著象山線捷運到登山口,作為我於仙跡岩之外的第一趟親山之旅。象山久負盛名,尤其以可以看到 101煙火而聞名。某次上班途中,在捷運上閉目養神,倒是意外地聽見兩位長輩閒聊近郊的幾處觀光勝地,聽他們提及每逢週末假日,象山就有許多外國朋友到來。雖然今天是週一,爬山的人也不少,畢竟是熱鬧。倒是慶幸自己一個人上山,少了不必要的交談應酬,在一步邁向一步的過程中細細地感受胸腔的起伏與心跳的搏動。
有時候我覺得登山很像是一個走向睡眠的過程。由躺臥之後到入睡之間的十來分鐘,是一個身體處與安歇但心思卻依舊奔騰的過渡時期。或者也正是因為身心的遲速躁逸不同,才讓那奔躍的神思更容易被自我抓取捕獲。一個人入山也是這樣,儘管不像是睡眠那樣逐步遮蔽掩抑五感百官,但在腳步就是往前,配合慣常的鼻吸口吐,在步步高升的節奏中調息,自然不需要以多言溢辭的必要。當感官不再向外攫取攀緣的時候,心似乎就是完全屬於自己的了。當然,寤寐之別,登山與入夢畢竟有異,明艷燦爛的光影滲漏,山行上下曲折,於此有許多風格萬殊的景致足以飽覽。
我是到了中年之後再開始真正體會到飽覽的意涵,這可能與我是個聽覺型的性格有莫大的關係。相對於透過視覺部署的窳贍,我對於學問的精進、知識的的掌握乃至於人際情感間的親疏潤與,俯仰周旋,往往來自於對於聲音的極為敏感的會意及支應。聲音分明存在而不可見,在更多的時候它伴隨的是日常語言重分析、講排佈的特質。久而久之似乎卻忘了在我所浸泡的這個靈動活潑的環境中,萬事萬象不過如如顯呈,生活的詩意如畫面就啪地一聲安插跳置於眼前,其實根本來不急於,甚至毋需去揀別分析。那麼花是花,雲是雲,樹依舊還只是樹。
視覺可能不同於聽覺那樣的好分析?過於曾經有一種說法,大腦的左右半腦奔別掌握了語言邏輯與圖像思維,泰勒・吉兒(Jill Bolte Taylor) 在TED的演講「你腦內的兩個世界」就是這麼說的。有一段時間我很喜歡用圖象思維來理解許多過去文學作品描述某種語言難以觸及的奧妙狀態。當年我正在經國管理暨健康學院教專科國文,專科國文不同於高中國文那樣有備考的壓力,反而多了許多授課彈性與自由。當我講到了〈始得西山宴遊記〉便與吉兒博士所談論的圖像思維串連了起來——透過她的著作《奇蹟》(My Stroke of Insight:A Brain Scientist’s Personal Journey)的經驗談,我著手撰寫了一篇通俗扼要的教學引導文章發表於《國文天地》。那時我意識到過去將「然後知是山之特出,不與掊樓為類」解讀為君子與小人的對比象徵未必是貼切的。畢竟視覺畫面可以是一種不加批判的右腦眼光,硬要說明這些文字「代表」了什麼「涵義」,就很容易落入了分析批判的視野。而避開盈溢的解分別判,正是我此時想要不斷精進的功課:多看少說。所以也就更能夠理解為何古人總是說,遊目適足以騁懷。
四獸山,分別是虎、豹、獅、象。這次沒有全程走完,純粹是因為想要同下山從到永春陂生態公園,看看當年營區所在的位置——從永春高中下去,側邊進入的廊道,是水池生態區,這以前可是我們的販賣部及晾衣場;沿著步道走下去,來到的地方應該就是以往的操場吧?往南邊看向象山,原先這裡有一個營房是工兵連。當年我在禮砲連服役的時候,工兵連幾乎都在下基地,所以整個營區只剩下我們一連,成為了名符其實的獨立連隊,天高皇帝遠,各個上士砲長都囂張的無法無天。我把自己想像成一台高科技顯影的機器,想像自己眼光所掃視的區域可否恢復成當年營區的模樣,終究還是覺得記憶太過破碎殘損,永春陂生態公園有一個螺旋狀的小土丘,似乎這就是當年禮砲連營舍所在地吧?往北走去,門口有一棵大樹,這裡是待命班,至於原本的軍營門口正衝著松山路,如今已經取消 ,變成了了水塘。
生態公園門有個永春陂周邊古今圖,我想當年我們都稱自己在永春坡,應該是國軍內的誤傳。大概不知道陂字的讀音而讀成坡吧?這樣不明所以將錯就錯的做法好像情有可原,想起來也是令人啞然。當年我們禮砲連號稱軍紀最為嚴格,有非常強烈的學長學弟制,與當時關渡指揮部砲兵營的其他營隊分開不說,還有多規矩是與大家並不同步的。最有意思的是國軍的慢跑鞋「小白豹」上有黑色呈X的紋路,禮砲連的規矩是一到部就要拿銀針將那個圖案給剔除,維持全部的球鞋都是白色的。到底這個規矩是誰留下來的,已經不可考。但是每一個新進的弟兄當然都不可能與眾不同。於是就這樣一代一代傳了下來。就像是永春陂講成永春坡一樣。只是不知道禮砲連遷併於砲兵營之後,這樣的特殊習俗是否還有繼續標新立異下去?
但現在想想其實又何妨?永春坡或是永春陂、白布鞋要不要拆掉黑色的紋路,當時沒有任何異議地接受了,是從眾,倘若一味地究柢求是,太過認真的結果,會不會其實於大局無益,而又反過來勞神傷性呢?
順著松山路一路向北前行,十多年過去後,我慢慢指認,在這四獸山下的商家,還有多少是我服役時曾經看過甚至是光顧過的呢?禮砲連已不在永春陂,周遭的軍用品店也幾乎消失。回過頭去,我在每一個破碎的記憶中似乎都殘存著某一些往事的疊影——軍中苦悶的生活,那些虛應故事的表簿冊,霸道的長官與不合理的制度,那些具體的活生生的人,如今都已經我的生活中消逝殆盡,甚至有些人早已不在人間。當時苦樂情緒看得那麼地真,卻終究抵擋不住歲月的刷洗沖蝕 。只剩下一點慘澹蒼白過往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