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屆梁實秋文學獎入圍 2003.12.6 中華日報)
城市厚厚的柏油路底下，埋著五花八門、四通八達的通道，不曉得你數過沒有？自來水管把乾淨的水送到每一支水龍頭；下水道呼嚕呼嚕把污水吸納進入金屬腸胃裡；捷運車箱吞吐大量人潮，忠心循著軌道把大家送到特定地點；細膩纖長的電話線路，則暗暗傳送人們想要溝通的慾念。
線路與電話機搭檔，把傳遞訊息的速度，從信紙、郵票中釋放出來，看似無限美好。事實上，掀開話筒之前，不會知道對方－因為想要說話而發出急急鈴聲的那人－到底是誰。畢竟，來電顯示功能還沒有攻佔世界上的每台話機，而刻意的隱瞞，透過簡單設定，又是那麼輕易。所以，伸手接聽，常常都是一場前途未卜的冒險。
讀大學的時候，喜歡躲在租賃套房裡過著與世隔絕的自閉生活，連電話號碼也不願輕意透露。學校的資料、系上的通訊錄……全填上胡謅的數字，反正就是０到９，隨意挑幾個像樣的，後遺症是真正那組號碼老背得結結巴巴。
雖然儘量保密，有天電話仍是意外響起，大半夜的，我猜不出是誰，接起來的女聲，音質青春溫軟，語氣卻長驅直入，字字暗藏疑惑與慍意。「你是誰？為什麼會接這支電話？」第一次接到被陌生人反問身份的電話。「你又是誰？」我真是不解。「老實跟你說，我是╳╳的女朋友。」可能是情緒起伏，她發著抖說完這句話，我不關心也聽不清她究竟是誰的女朋友，仍是裝出歉然的語調說道：「我不認識你說的那個人。」「啊，你那裡不是……嗎？」她流利背出租屋處的地址，甚至我的房號。那也是我故意在通訊資料上謊報的部份，顯然這是一通迷路的電話。貪圖省事使用房裡附送的分機，後果便是要連帶接收前個房客沒有善後的人際關係。
想起書桌抽屜裡的神秘信封，土黃色鼓鼓的一包，初搬進來的時候就發現。不像普通房客是在廁所牆角留下馬桶刷，或門邊落了舊掃把。太好奇，於是強要信封袋對我掏心挖肺，招供一切。它張大封口，吐了一桌子照片，合照裡的兩人在各個景點精心擺出不同的情侶姿態，而獨照裡的全都裝著同一個年輕女子。過於好事而把兩個人的秘密變成三人共有，我感覺到不祥，彷彿真的看見穢物。急急把照片塞回袋中，再把信封退回空盪無物的抽屜，不過再怎麼層層包裹，仍隱藏不了已知的事實。右邊抽屜就一直關著，安靜地成為左邊飽滿抽屜的對照組。
她很爽快的掛掉電話，在發現事有蹊蹺之後。不怎麼投機的三兩句對話，成了貫穿全案的關鍵線索，完全啟動我的想像動力。她就是照片裡的女子吧，她的男友是房間的上一任房客，為了不明原因要分手，決斷得連照片都遺棄。男子倉皇離開，招呼也沒打一聲。她以為男友只是避不見面，而我就是那個拆散他倆的「不明原因」。拼圖一塊塊被撿回來，東補西填地形成一片我自認為的真相。
離事實有多近，其實無從丈量起。她再也不曾來電，曙光乍現的事件推理就這樣嘎然而止。我終於有勇氣丟掉那一包陌生人的回憶，而腦子裡被迫多了一則故事。日後想起，無限虛空，女子不自知地演了一齣獨角戲，我是唯一觀眾，如果有一天遺失這段記憶，究竟故事還存不存在？
重新申請一組屬於自己的號碼之後，戲劇性撥錯的來電也跟著絕種。不經意打錯的，難免會有。隨著不同錯電者的主觀意志，我的小套房在各種空間中經歷著被動旅行，我的身份也被不斷重設。我是一個要賣透天厝的屋主；我也曾經是一個陌生媽媽的女兒，名叫秀珍；我有過一家叫「百諾」的店舖，但還來不及問出自己的店裡到底賣些什麼，雖然聽起來八成是藥房……
苗栗家裡的那個電話，反倒是中了某種偏執的咒語，常常接到不同的聲音，一再詢問同樣的問題，然後頹然而返。「請問你那裡是『百樂門』嗎？」「不是喔。你打錯了。」「歹勢、歹勢……」「不會。」「嘟嘟嘟……」喀一聲掛斷。男的、女的、青年的、滄桑的，一家四口全都接過，即便當時還小，也給鍛鍊出良好的應對能力。睡不著的晚上，揣測「百樂門」是怎麼樣的地方，是數羊之外的另一選擇。百樂門，百樂門，似乎是一個充滿歡樂的地方，會不會是通往天堂的暗號呢？這類電話就像青春期的痘痘，總有一陣子多得煩人，但隨時間消逝，趁你不注意就全都消褪，記不得是從何時起，家裡再也沒有接過這樣的電話。
有些人喜歡在電話接通之後，僅用混濁呼吸聲跟對方溝通，可惜我既沒悟性也沒耐性，完全無法感應電話那頭的心意，在喂喂兩聲不得要領之後，總是這麼開始的：「既然你不想說話，那我要開始說囉。」接著就吧啦吧啦說起最近的抱怨，例如：哪個討厭教授出了很難寫的報告主題、某個同學老是給我添麻煩、樓下賣早餐的阿姨昨天少找我五塊錢……，一個人在房裡悶久了，多少會憋出想說話的慾望，既然不是由我撥出去的，也不用擔心電話費，乾脆就盡情講個痛快，大多時候那人都會乖乖聽話，直到我講累了，跟他道別，才一起掛上電話。如果他只是寂寞，就當我是陪個陌生朋友；如果是惡作劇，一個囉唆的接聽者也夠他錯愕半天，算是一點小小的反擊。
也曾經接到不懷好意的電話。劈頭就說，小姐你有照片在我手上喔，是你洗澡時的照片。估量家中隔局和習慣根本不可能發生這種事，便好整以暇逗起對方來。第一題，「你倒是說說看我叫什麼名字。」說不出來表示我只不過是他手下的隨機亂數。第二題，「那麼我家又在哪裡呢？」交代得含糊，算他勉強過關。第三題，「要從遠處拍到室內的景象，普通傻瓜機辦不到，顯然你是用單眼像機拍的囉，說說看使用的三個要點。」感覺自己變成電視益智節目的主持人，身後還有五顏六色閃著燈泡的舞台背景。聽他支吾半天，才半真半假地吃驚道：「你怎麼會答不出來呢？」我口若懸河地教了他一遍。天知道單眼像機哪有什麼使用三要點，我同樣是傻瓜機的愛用者，系上的攝影選修從來也沒修，不過是把聽過的專業術語全搬出來。先生，你出局了，掌聲歡迎下一位挑戰者。「嘟嘟嘟……」他電話掛得痛快，我也玩得過癮。
冒險的目的可能是登入無人之境，或是發現新物種；但有時偏偏就意外在溪邊捧水喝時澇到砂金，老天爺送的小小驚喜。這樣的事情，我也遇過。恐怕是個昏熱甜暖的下午，三魂七魄有一半在腦殼裡打瞌睡。電話鈴聲沒頭沒腦地響起，襯著自窗外大把跌落的白亮陽光，氣氛迷茫飄邈如同電影裡的某個片段某個鏡頭。輕輕一聲喂，男友聲音被睡意浸透聽來十足虛幻。五分鐘後話題像四散的水花，越來越無法聚攏。確認半天，原來電話的兩頭，互相是誤會的開始，我直覺認定不同以往的嗓音是睏倦耳朵造成的特效，而我懶散的語氣也讓對方名正言順判定我是他感冒中的女友。兩人大笑三聲，重新自我介紹，就這樣多了個完全在生活圈外的朋友。相談甚歡之下，碰過幾次面，就這樣斷斷續續聯絡至今。
種種經歷證明，游走於一通通已知未知的通話境地裡，我應該算得上是稱職冒險家。稀奇古怪都遇上了，再往不曾去過的時間腹地探索，也算是探險的一種，不過通常會稱作考古。往電話的源頭挖過去，時光的地層土壤裡，肯定埋著幾張信紙、幾枚信封。就像恐龍稱霸古代地球一樣，書信往返曾是理所當然的溝通主流。好幾次在家中抽屜挖掘到父母輩的溝通遺跡，那時已進入書信時代的尾聲。
不記得是誰說的，「寫信將變成一種古典技藝」，這件事貝爾先生恐怕要負很大的責任。當速度不知不覺變成文明進化的指標之一，溫吞優雅的書信行為漸變為小眾的弱勢，卻沒有被新興通訊技術的怪獸一口氣吞進肚子裡，反而奇妙地留下形式供人憑弔。
現代老媽媽想念兒子的時候，馬上抓起電話，滴滴嘟嘟按完號碼，哀哀抱怨著自己頭痛、背痛、腰痛、膝蓋痛，順便問一句你什麼時候要回來。旅途中的朋友心情特好，三天兩頭撥來電話，大嗓門地嚷著，跟你說啊！我現在在希臘，天空真藍得一踏糊塗。我現在在日本，整片的薰衣草田浪漫到不行。情人們煲起電話粥，更是直接甜得滲出蜜來，誰還看得上風清雲淡的情書。
目的消失了，所有的工具卻都還在。郵局寄養在家門口的信箱變得既豐富又寂寞。每天每天，被郵差餵以源源不絕的信件，全是些帳單傳單和廣告信。告訴你電話費、水電費、網路費、卡費、瓦斯費、違規停車的罰款該繳了，或者是超市、大賣場特價中，現在採購正是時候。那些寫著名字的郵件，是真的想說話嗎？如果有，也只是變換不同的口氣說：「交出錢來」。
我倒是希望人們可以發展出心電感應的高度精神技能。什麼書信、電話甚至益發蓬勃的網路都不要，人們互相了解真實心意，就不會有誤會、欺騙、猜忌。憑感覺，醫生就知道病人到底是哪裡痛，有多痛，不用為了表達能力不好喪失治療先機，簡直是烏托邦，光是想想也很過癮。到那時，人們的電話探險經歷，也就被時間收藏起來，成為未來人的考古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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