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時修了一整個學年的中國文學史，但是現在回想起來，除了期中考與期末考時苦背各朝代文風的詩人名號之外，我薄弱的文學底子似乎並沒有太大的長進。雖然中國文學史是中文系的重點必修課，但畢竟僅僅一門課的洗禮，終究是無法窺得文學殿堂全貌，再加上每周四下午的上課時間都是朋友相約球敘的時間，就算我牢牢地將自己黏在教室座椅上，那心理的浮動仍總是引著我東張西望。然而話雖如此，兩千多年的中國文學歷史演進，依舊有其引人入勝之所在，即使聽課時常不專心，但某些時代與詩人，卻讓我至今心神往之，唸唸不忘。
盛唐的文學固然是中國文學發展的一個巔峰，但最吸引我卻是帝國衰敗下的中唐以及晚唐五代之時代氛圍與其文學成就。詩人李賀，人稱詩鬼，他的詩作華麗濃稠，而且流露一股頹敗之風。一方面，李賀的身家背景乃是一家道中落的落魄貴族；另一方面，其仕途不順，懷才不遇，更讓他對現世心生怨懟。在貴族家世的華麗外衣下，李賀生活自然不乏聲色犬馬，但隨著家道的落沒，華衣也逐漸沾惹塵埃。因此他的詩作中，常常充滿濃郁華美的色調，但卻隨即急轉直下，由濃艷連結至詭譎陰暗。「烹龍炮鳳玉脂泣，羅幃繡幕圍香風……況是青春日將暮，桃花亂落如紅雨。」（將盡酒） 由精雕細工的華貴器皿、香豔奪目的家俱擺設，到日頭將落、青春將逝，美好的事物如亂風吹落的桃花，美麗而即將死亡。記得課堂上在談到李賀時，老師曾說李賀落沒王孫身分就像白先勇、張愛玲一樣，難怪三毛會說她對白先勇筆下那種無可奈何的悽涼之感無法忘懷，也難怪張愛玲會說她最常用的字是「荒涼」了。
李賀之外，還有晚唐的李商隱與杜牧，尤其是李商隱的詩句：「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春殘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客散酒醒深夜後，更持紅燭賞殘花」。多少這些催人熱淚的名句成為愛情遊戲中男男女女朗朗上口的話語，卻疏不知在愛情之外，李商隱的詩句更有濃厚的象徵意義。當歷史上最強盛的朝代大唐，也已經步履蹣跚、年華老去，盛唐時活潑熱鬧的文學風氣都已成追憶、徒留枉然；生在這個絢爛大時代尾聲的詩人們，只能感嘆這遲暮的景色雖然美好，但明朝醒來，卻不知是否依舊存在，於是詩人只得趁著筵席結束，偷偷再留戀一下花園裡的殘花，以聊慰感傷空虛之情。
至若五代，則尚有南唐後主李煜。李煜的詞作分前後兩期，前期是他在帝位期間，表現出他帝王生活的特有歡娛；後期則是國破家滅後，憂傷俘虜生涯的亡國之痛。一個文人的大起大落，我想沒有人及得上李煜了吧？畢竟還有哪位文人曾貴為帝王，卻又一轉眼灰飛湮滅淪為奴囚呢！我們常說寫小說的人必須閱歷豐富，無所不知，但作詩作詞就不一定。後世評論多認為李煜為純情天真之詩人，不通曉人情事故；真情至性，而無政治之才能。但也因其閱世極淺，反而性情真誠，使得其作品能夠多愁善感、毫無忌諱。李煜雖無治國之才，但至少沒像阿斗一樣樂不思蜀。李煜被俘虜後詞風一改，以悲愴沉鬱的家國之懷取代天真爛漫的歡娛喜樂。「人生仇恨何能免？銷魂獨我情何限。故國夢重歸，覺來雙淚垂。」（菩薩蠻）由此可見李煜憂國之思，溢於言表。
中晚唐以及五代的騷人墨客們，生活在一個曾經壯盛的落魄帝國之下，有著燦爛的過去，卻被迫要去目睹灰暗潮濕的未來，每當讀到他們的作品時，總是令人不勝唏噓。其實想想，當時的我會對那個時代的文風如此沉迷，會不會是因為當時的我已經是一個大四的學生，四年最青春、最有活力、最有希望而又最無憂無慮的歲月即將過去，卻仍不知道未來的路要往哪個方向走。禮拜四的下午上完中國文學史，步出教室，也真的都是在夕陽無限好的傍晚時分，只是同樣地，也都已經逼近了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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