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趕到醫院,在加護病房外,看到了許久不見的他們。
二姐姐神情疲憊。二哥哥形容,阿姆送醫的時候,她也差點倒下來。
只是因為一口湯。他們描述著,阿姆如何獨自到小吃店午餐,如何因為被湯嗆住而瞬間缺氧,如何拉住老闆的手求救,如何被救護車送到僅僅兩分鐘路程外的醫院,如何被醫生開出「到院死亡」的診療單,如何電擊而重新恢復心跳,如何轉院到台北,如何慢慢可以自己呼吸。
最後,他們卻說,今天,在白天的時候,阿姆被宣告腦死。
還來不及詳談,跟著二哥哥,穿著防護衣進病房,看到全身接滿管子的阿姆。
血壓,一百七十多。心跳,正常。呼吸,靠著機器輔助,胸口起伏得非常劇烈。
她的臉頰,甚至還因為發燒感染,而微微泛紅。
腦死嗎?我搖搖頭,不願相信。
但是,二哥哥翻翻她的眼皮,瞳孔看不出動靜。揉揉她的腳掌,沒有任何反射。
他輕輕喚她,阿母、阿母地叫著。突然,我瞥見了,她的眼角,微微溼了二哥哥替她輕拭的手帕。
媽媽,我來了,妳要趕快醒過來。有點艱難地,我俯身對她低語。
媽媽,這是我第二次這樣喚她。上一回,是在一年多以前,她的七十歲生日宴會。
因為我叫了媽媽,只比我大一歲的小姐姐說,老人家激動得差一點要去放鞭砲慶祝。
剛滿月就離開她。自從懂事,阿姆,就是我對她的稱謂。在台語,是伯母的意思。
奶奶還在世那幾年,曾經堅持要我每年回去吃年夜飯。我成了要吃兩頓除夕飯的孩童,在自己的家吃飽,又被爸媽送到和他們是老友的阿姆住處,和大家再吃一次。吃些什麼,我已經沒印象了,但總是記得和六個哥姐們搶看漫畫書的熱鬧。
直到有一回,他們聊起提燈籠的趣事,我跟著點頭大笑。然後,有人對我說,妳根本不在呀,也傻笑些什麼?
噢,原來,少小離家的我,和他們早就不是同一國的了。
當然不是沒有困惑過。青春期的時候,甚至哀怨,為自己無緣和兄姐們共同成長而感傷。
漸漸釋懷了。畢業、出社會,生命的歷程,讓我深深感觸,這樣的人生其實並不壞。
如果沒有當年那一刻的轉彎,會活得比現在更好嗎?我不以為然。
兩三年前,小姐姐為家族創辦一份小小的刊物,把我給找了回來。
在刊物夾裏,她附了封長信,敘說著當年讓我出養的過程。
重男輕女,八字不合,可能剋父母,所有我能想像到的原因,都在裏面。
比較意外的,是她談起阿姆的精神,因為生養一個又一個的孩子,早就出現狀況。從前幾個孩子的產後憂鬱,惡化成為長年的宿疾,根本無法再負荷養育新生兒的母職。
我並不震驚,只有體諒。
我想,這是因為我已經走出了自己,不再被身世的影子所困擾。
其實,早在小姐姐聯繫之前,我就領悟到了這一點。
就像阿姆和伯父為我選定的名字。從小,長輩們都告訴我,那代表祝福,和智慧。
直到有一天,我突然理解到,那也可能是類似招弟般,期許我為後來的家庭添丁進口。
更或許,它隱隱約約藏匿著,我對他們有點多餘的弦外之音。
而我,畢竟幸運地,帶著自以為祝福和智慧的意涵,走過了這麼多年。
並非毫無眷戀。但我沿著自己的道路前行,幾乎忘了在身後的,別人看來可能有些陰暗的我自己的影子。
在加護病房裏,目睹阿姆的淚光,我暗忖著,這個早已成為別人家的女兒,在她的生命裏又佔據著什麼樣的光影?
以前沒想過要問。現在,可能再也沒有機會問。
出了病房,表情慘然的二姐姐看著我,苦著臉突然笑起來,說我的面容和大姐姐越來越相像。
小哥哥則是說起,小時候曾經多麼羨慕我。
有一個不一樣的家。沒有精神壓力的爸媽。
後來當然好多了,長大了嘛。已經為人父的他,哀愁的笑著。
是這樣的嗎?我注視他,迎著燈光,他的影子,像我的一樣,拖得如許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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