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山上已近夜裡十一時，房門一開，四個人圍著桌打牌，除了W跟L，Z也在，還有另一個學長，W的同班同學S。他們共謀似自顧玩著牌，沒人搭理我，靜默的氛圍在我身上聚焦出一種肅殺，彷彿三堂會審前的闃寂。過了好一會，見他們絲毫沒有歇手的意思，我怯生生問W，可否讓我與L談談；在我們這個小團體，向來是W當家作主，何況是在他的住處。W要我當眾跟L談，但感情事怎可為外人道呢？我轉向S求援，請他把住處暫借我們，他住W樓上，S看了看W，推說要回房休息不方便出借，走了。Z見狀也說要下山回家，接著走了。我總算有機會開口跟L說上話：「不要分手好不好？」他面無表情，不答腔。「為什麼要分手？」「我們不適合。」「不適合？那你告訴我怎樣不適合？」我的語氣開始哽咽，W替他接了話：「L跟你交往後，常打電話跟我訴苦，他說你……沒想到你這麼壞，現在我們大家都知道了。」天啊，這當真是三堂會審，我的罪狀一一由W口中宣讀，而在我聽來卻全是莫須有。驟然發現L對我的認知非但一直有誤解，甚至還扭曲我的本意。終於明白，這就是L的愛，我早該知道，在交往之初他以同樣態度對待頻頻挽留他的前任男友時。那時只聽L的單方說詞，以為他前任待他很糟，看來這是L的慣性。原來人在感情裡會目盲而自大，總認為對方不會用對待別人的殘忍來對待自己，總以為自己是那得以豁免的唯一。
我心力交瘁地否認W的指控，我知道無論說什麼，這些人都不會相信，他們只以L的片面之詞來認定。我無餘裕去處理其他人的感受，當下最要緊的，是我與L的感情。天蠍的習性無法適應感情的遽變，重心一旦被抽離，接踵而來的將是連串自毀。「不要！我不想分手！」突然有東西自眼瞼落下，溼了頰。「這由不得你。」「別這樣，我跟你回淡水，我們好好談談好嗎？」「你別跟我回去，我不會讓你跟的。」「……」我伸手拉住他衣角。「我要回去了，別跟來。」說完掙開我轉身便走，頭也不回，我的手一下子空了，心也空了。我狼狽不堪呆立當場，直至W催促我離開。臨走前，W要我以後也別找他。W既如此說，想來其他朋友亦不敢造次私下與我來往，失去愛情的同時，我也沒了友情的支持。
冬夜山風凜冽，衣物濡溼竟不覺冷，行屍似一路發怔，稍有意識時已到家。翻覆了一夜，明知身心都急需歇息，怎奈與L的種種不斷湧現眼前，我發瘋般捶牆甩頭試圖驅趕那些揮之不去的影像，卻只將淚逼出眼角，直瀉枕上。折騰至清晨，勉力在如麻煎熬中理出一絲頭緒，幾經衡酌，決心全力挽回L。當時我尚未進化到在感情上有當機立斷的能力，只是依循最原始的天性，試圖轉圜L與我的感情。心意既定，便著手實行。
我天真而自私的只想破除所有橫在眼前加諸於感情的阻力，一出手，便傷及父母。去學校前，交給父親一張字條，寫著：「我是XXX」，短視地想以出櫃來擺脫父母的過度約束，沒預估它的殺傷力。才上課，便覺心裡有陣徹骨的悲涼在擴散，是感情失所附麗的黑洞作祟；我坐立難捱，待一堂課結束，只得倉皇逃下山，教室裡喧鬧中的死寂幾乎使我窒息。無依遊魂般四處飄蕩，恍惚來到山下的天后宮，焚香祝禱求籤擲爻，冀望上天垂憐，賜我姻緣重圓。直至放棄L之前，天后宮的正殿經常可見我持香的身影。
字條上的訊息有如爆炸時的焚風，強烈摧撼著父母與我的關係。當晚一返家，爸媽便來關切，我心神俱喪無力說明，草草扒兩口飯就回房自閉，母親性急，跟進房追問，我背過身噤口不語；她突地問：「你是不是被拋棄了？」這話像剛鑿穿水庫，情緒再也無法抑止，我抽噎著，視野倏地模糊，看不清牆上磁磚的花樣。母親見狀，嘆口氣，出了房間。那之後，親子關係因此生變，雖未將我逐出家門，但激烈爭執時的口不擇言與利誘威脅，令我終生難忘；由於彼此認知毫無交集，如此戲碼近乎天天上演，待到半年後，大家逐漸在衝突中尋出某種默契，雙方提及此事的頻率方始日減。許久以後我才知道，儘管我從未有跡象轉至他們所期許的人生方向，但他們始終懷抱希望，在偶爾表達對我娶妻生子的冀求時，彷彿我自始未曾將那張字條交至他們手裡一樣。我以幼稚的自私，在他們身上強加了一道永世無解的桎梏，這是我此生少數的咎悔之一；如果可以重來，我願獨自承受秘密久藏的惡臭餘毒，以無止盡的緘默換取兩老片刻的溫情對待。
無愛症候群如火如荼在生活中日益加劇，往往吃沒幾口飯就伏桌痛哭，一聽情歌、一見苦戀戲便悲從中來，不能看介紹台灣的旅遊節目，對所有可慶祝的節日反感，偶爾夢裡的深沉哀傷與淚腺連結，迸出眼尾，流過頰，墜入耳，隱進枕，凍醒我，醒來則無法再入睡。家人盡皆束手，只是以最大的包容靜候我情緒風暴的平息。有天大妹留了張字條給我，中英對照：「如果你非常非常愛什麼，就讓它自由。如果它不回頭，那麼它本來就不該是你的。如果它回來了，要永遠愛它。」那是記棒喝當頭，也是醍醐灌頂，彷彿永夜天空乍現指迷的南十字。是的，我遙見死牢的出口，但我想先將矢志實行之事完成，不願日後遺憾。
自分手那天（某週四）起，我每天撥一通電話給L，每週四下午搭車到淡水，在他門前的信箱裡放一朵粉紅玫瑰，有時附上一封信，然後離開。因為W提過，G曾與他分手，他心機用盡才將之挽回，我是有樣學樣。我的預設是，以對L最不造成困擾的方式與之維持最低限度的連繫，至給出第11朵玫瑰，如L仍未與我復合，就放棄。在進行挽回L的同時，我也一面尋求零用錢以外的經濟來源，有點收入可自由運用，才便於行事。有天路經一間吉野家，見門上貼著徵人啟事，於是入店應徵，開始生平初次打工生涯。店長人極好，同事們也好相處，打工這件事多少轉移了失戀初期的部分痛覺。當時週四下午有兩堂課，教授不點名，因著與L的事，整個學期我出席的次數竟寥寥可數，雖說期末成績及格，想來還是對不住那教授。
每次撥電話給L，他總在一兩分鐘內找藉口結束我們的對話，我的積鬱無人傾訴，莫可奈何之下只得求助於筆墨，因而有第一本手記。手記裡多是負面情緒的抒寫，惟有在被愛欲嗔痴拖磨至枯槁孱弱時才動筆，有時一天數次，邊寫邊哭。但寫手記無法抑制想與L見上一面的念頭，於是有幾個週四，在將玫瑰放進L的信箱後，便坐在門前寫東西，看能否遇上他。有次恰巧碰見L返家，還請我上樓吃了碗豆花，以為他對我還有感情，那夜睡得很是香甜。另一次，一樣坐在L門前，突聞引擎聲由遠而近，竟是Z。他在圍牆外喊著L，看來習以為常，我正納悶他怎會到淡水找L，他見無人應門，油門一催，留下一團廢氣，沒與我搭上半句話。儘管直覺事有蹊蹺，但還是安慰自己說，他們那些我所不知的改變只是我缺席的當然結果。
分手一個多月後，Z來找我，轉知W對我重開友誼之門的消息。在W住處，W與Z簡述我不在時眾人之間的種種。原來L與我分手後馬上就和Z交往，不，正確說來，是在與我分手前就已跟Z陳倉暗渡，還相偕出遊數次。所以L與我分手，是有預謀的。只是我不懂，既是如此，當初選擇Z不就好了？何必繞這一大圈，還弄得你怨我傷？然後我便恍然大悟，在聽到L與Z分手，新歡是個經濟能力不錯的人時；而L用來與Z提分的理由更是匪夷所思，像是「猜不到我喜歡的冰淇淋口味我們就分手」等等，諸如此類，一而再而三，終告仳離。曾幾何時，「我們不適合」已是過氣的分手詞，而Z與我同犯的，是我們都無視前車之鑑，皆因愛盲了眼，迷了心，昏了頭。Z說L對我每天撥電話給他甚感不耐，我寫的信看都不看就撕棄，甚至把我們的床笫之事拿來說嘴，譏嘲我性愛技巧拙劣；那次請我吃豆花，也只是覺得我可憐，別無其他。L並不清楚自己要什麼，他只為我的長相、Z的個性、那新歡的金錢，與我們交往；至此我對L徹底死心，轉而竭力於情傷的自療。
那些我起初稱之為「朋友」的人，僅因L的詭詞便疏遠我，復因L的劣行又接納我，雖沒對他們的人云亦云懷怨，我卻從此明白何謂對人適度保留。W在臨畢業前就已因生性多疑剛愎與我等不相往來，往後幾年間，其他人則陸續因某些芥蒂彼此失聯，現有的好友中，沒有一人來自當初結識的那群朋友。
後來在友人聚會的場合還遇過L幾次，朋友轉述與L閒聊的內容，說L要我把當初環島的花費還他，我啼笑皆非，置之不理。我只以為，就L在感情上的閱歷與客觀上的優勢，原可以在分手時將對我的傷害減至最低，但他卻沒有，其中的可非難性，非但使我至今仍無法完全原諒他，也教我體認到經驗多能力強者應有的責任與自律。
之後就沒再見過L，直到服役時，在高雄某桑拿（sauna）巧遇他與W連袂出現。我內外皆變了許多，再不是當初那個死命拉著他衣角不肯鬆手的悲情少年；我正要離開，與他們錯身而過，L似乎發現我，頻頻投來辨識的目光，引得W滿臉疑惑，而我，只一逕的漠然。L跟我分手那天正好是元宵節，因此好幾年都沒再去過燈會，到後來與P交往才又一起去看花燈，但，那是另一段了。
每逢冬雨的日子，我知道只要望進雨的深處，不多時，流光將不住回轉，迷濛雨幕中隱現那年冬天為了去尋L而頂著風雨疾行的自己，就算最後與L仍以無緣收場，也沒後悔，畢竟十九歲那年我曾經在L身上，看見生命裡第一個愛情的模樣。
圖：「淡水重建街之街屋後院」，取自「臺灣建築史」網站。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