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場無止境的賽局
對手是自己 戰況精采可期
我不諳鼓舞的虛華言語 只能屏息為妳打氣
請妳
當晦暗的時刻 依然直視高懸的期許
在乖蹇的處境 仍舊把持向前的信心
凝聚揮拍的膂力 勇猛精進 贏取勝利
（給Z，2005.6.8）
這是給Z的短句，寫在同事合贈的祝卡。Z是我調部門前同科的女同事，晚我兩個月報到，當時我是科裡最老的菜鳥，於是帶她報到與熟悉環境等差事想當然落在我身上。第一印象只覺她稍不同其他女同事，質樸又傻氣、俐落有活力，但我沒多想什麼。
公司規定新人都要受訓數週，因為同科，上課比鄰而坐，太無聊就拿講義來塗鴉筆談，彷彿回到學生時代。一直沒意識到她老是短髮長褲運動風是否有任何象徵意義，直到某天上班途中，在公司附近路口巧遇，她正要過馬路，沒發現我在車陣裡等綠燈。我漫不經心看她，顧盼、邁步、停駐。看著看著，某種異樣感無預警自腳底竄至頭頂，不由得連人帶車哆嗦了一下，這才瞧出她身上有著與我同類的氣質。一路上，邊懊惱自己何以遲鈍至此（一定是因為她是女生），邊竊喜並開始盤算該怎樣與她相認。
菜鳥訓還沒結業，機會便至。那天上課Z偷帶書去看，湊近瞥，是「美麗境界」，數學家Nash的傳記小說。那書，冷不防勾起我對前任的曖曖回憶。他的背景與數學有些淵源，有次約會去看MTV，挑的就是那部片。依稀記得當時耳畔的勻勻氣息，身旁的煖煖體溫，無盡依戀。Z劈頭低語，勒住我脫韁的思緒：「書上說 Nash是gay耶。」「怎可能，電影沒提到這部份，而且他不是有結婚？」書拿來一看，什麼嘛，不過記述Nash在青春期對同性的好奇而已。話頭既起，便順水推舟試探：「對了，你們學校不是很多同志，有認識的嗎？」「有啊，有同學是。」「那沒有女生喜歡妳喔？」「我？哎喲，我不是她們的型啦！」「真的嗎？」「對呀，我以後還要選總統耶。」「是喔，…我想告訴你一件事。」「是什麼？是什麼？」她突然變得興味盎然，邊問邊賊笑，一副等我自動出櫃的德性。「老實說，…我覺得妳很像T。」說完我覺得好笑。「啊？！我不是啦！」她顯得有些失望，而言談間口氣雖不強硬（甚至覺得她模稜兩可），但也還不願承認，於是暫且按下。
那之後，換她試探起我來：「問你喔，有男生追求過你嗎？」「嗯…有吧。」我故意挑起她的好奇心。「那有交往嗎？」「沒有，我沒興趣。」「是喔。」接著第二波來了：「那不少人追過你吧？」「沒有很多，怎這麼問？」「你長得蠻帥的，又上健身房，應該常遇到這種事。」「健身房只是運動的地方，妳想太多囉。」她見我不鬆口，於是使出撒手鐗：「所以你不是同志囉？」我也來個回馬槍：「妳是的話，我就是。」「呃…。」其後又有一兩次類似對話，但彼此都在等對方先表態，也就不了了之。
換部門後，有次恰巧都被指派出席公司一個演講場合，數週未敘，便分坐左右，趁機閒話。講題很無趣，我們故技重施，以筆代口。聊著聊著，Z又開始試探我：「你真的不是同志喔？」我老話一句：「妳是的話，我就是。」「那，你交過幾個？」咦？換戰術喔？我耍詐：「妳先告訴我交過幾個，我就告訴妳。」她遲疑了好一會，接著在紙上寫「×3」，然後有點害羞外加小尷尬地等我反應。我大喜過望，邊拼命忍笑，邊惡作劇寫下「×N」。她愣了愣：「我就知道男生都很亂。」我幾近發噱，把「N」改回真實的數字，遞給她。「喔…剛剛差點嚇死我，害我以為你很亂，只是你交過的也算多了。」「我也不想，那是很無奈的事。對了，妳的前任…」於是在那場不痛不癢的演講中，我們就這樣相互出櫃。
出櫃的第一件事，就是交叉比對各自對同事的觀察，免不了八卦地好奇公司裡是否還有其他類似的人。比對結果一位男同事被我們高度懷疑，他歲數和我們差不多，但到公司的時間早我們許多，只是Z與我咸認不宜與之相認，一來不熟，二來他如不是低調且不活躍，就是還沒有這方面的自覺。而當他因另謀高就，他們辦公室貼出恭賀海報時，Z瞟一眼海報上斗大的「賀！XXX出運了！」，然後面無表情說：「應該是『XXX出櫃了』吧？」不急不徐展現冷面笑匠風範，非但使我笑到肚痛，更對她曇花一現的搞笑功力印象深刻。
我們變成無話不說的麻吉，偶爾私語竊笑到引同事側目，即便不同辦公室，我仍三天兩頭有事沒事就去她們科踅上幾回，同事們見我倆往來頻繁互動甚佳，不時臆測我們存有曖昧，Z與我俱不以為擾，畢竟彼此私誼遠在愛情之外。下班後我們通常不相聯絡，唯獨一次下班前猝然得知與我相當親近的某友人身染惡疾，心情大壞，想就近找Z排遣，誰知她先一步下班，只得按捺住悒鬱，待返家再撥手機給她。Z沒說什麼，只是略加安慰，給了些務實建議，我頓覺心定許多。那當口，驀忽明白像Z這樣的朋友，對知交甚稀的我而言，是人際荒漠的一泓清泉，但怎也沒料到，此等光景竟如浮雲朝露，未幾便屆臨別。
幾月前的一個早上，才進辦公室不久，Z就來電，說有件事得當面告訴我。掛上電話，好友惡疾纏身的陰影猶自歷歷，我不禁忐忑，暗禱可千萬別是壞事才好。極少主動找我的Z反常地直接進辦公室來，領我到較無同事路經的樓梯間，說：「我要出國唸書了。」「啊？！」「學校已申請到，一個多月後會先辭職。」我雖放下心中大石，憂喜參半隨之而來：「要去哪國？去多久？」她說了一個蠻多人去，但遙遠的國家，五年。我心頭一凜，身邊又將少個好友…，不過，有機會實踐理想是好事，於是連忙露齒道賀。回辦公室前，Z要我暫時對此事緘口，我是全公司第一個知道的。當天雖辦公如常，只是內裡那股惆悵有如碎浪，不住地微微拍打心房。
幾週後，Z要離職的消息從她們科漸次傳出。Z在公司是出名的好相處沒脾氣，餞行飯局自是應接不暇，又適逢她生日，她們辦公室幾個要好的女同事，找了我，想利用午休時間替她辦個特別的生日會。不意那群姐妹居然動起歪腦筋，要我表演猛男秀，這下可好，從前逛夜店不下舞池、現在進健身房不上有氧的人，哪來的韻律細胞與肢體語言？難題太大，只好藉故公忙，裝傻到底。Z生日上午十一點多，她們科長突來電，語帶神秘說有個主意可解我窘境，他參考「爺爺您回來啦」，酌修成「XXX您生日啦」，並教我模仿後宰門國小學生，每句都帶動作，朗誦時襯衫還要解兩顆釦露出胸溝，成就獨門的「猛男誦詩秀」。離十二點還有幾十分鐘，我卯足勁將「XXX您生日啦」潤飾充實，午休前總算以「妹妹您生日啦」為題定稿。趁眾姐妹分頭張羅，科長與我還先至現場排演一番，我更將內衣換下，這樣解扣時方能不負眾望地露出胸溝。生日會開始，先略述表演方式，一干女人當場目現精光虎視眈眈，才解一顆扣，底下就尖叫連連，我一心只想趕快結束，顧不得有人拍照，硬著頭皮照本宣科演出，眾人笑成一團，賓主盡歡。令人莞爾的是，拿相機的同事還因為笑得太厲害，以致所有照片都手振失焦。
然後時間開始倒數，像求學時同窗要轉校，像服役時同梯先退伍。Z辦公桌上的雜物日益減少，包括那盆網紋草。那盆是我試栽的第一棵分株，此草生命力甚強，剪段帶葉的莖插水裡，約莫一週即發根成新植株。Z那盆係因我調部門時，新座位尚未完全安頓，於是請她暫代照料我原座位所有盆栽，沒想到當我逐盆移回新辦公室，Z卻說對那盆網紋有感情，央著要留下，便給了她。她也的確悉心看顧，網紋不是難養的植物，不多時就長得小有規模，綠意欣欣。問起那盆網紋的下落，Z微笑：「我把它帶回家了，這樣回台灣才能看到啊，而且看到它就會記得是你給的。」我心裡猛然一震，這話已是對彼此交情的最大肯定。
有種植物名為勿忘草（Myosotis Sylvatica），原產歐洲多水溼地，春夏開單株數朵藍紫小花，相傳古歐洲某騎士，替愛人採此花不慎失足落水，沒頂前大喊「勿忘我」，因而得名，花語為真實的愛、濃情厚誼、永遠思念。我沒有送Z真正的勿忘草，但網紋草蓬勃的生機、無華的美麗，一如Z給人的印象，亦是我對這份情誼的真切冀望。Z是我第一個同聲相應、同氣相求的異性好友，她個性向陽，恰與我凡事先有最壞打算的慣性互補，彷彿平白多個像弟弟又像妹妹的手足，那種非血緣的親密感著實微妙。她酷愛網球，於是我以此為軸，嘔心絞腦寫下短句，期能給隻身遠赴異國追尋理想的她，堅持的勇氣與前進的動力。
我以為與Z相識是難得的緣分，公司那麼多單位，她哪科不去偏來與我同科，時間雖不甚長，但在那些點滴浥注之下，共有的回憶自心田發根萌芽，道別那天，我們都在彼此依依的眼神裡，看見一株永不凋零的勿忘草。
以此文，側記Z與我的友情，並祝福遠方的她諸事平順無虞，學成歸國如期。
圖：「白網紋草」，取自「水源國小」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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