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路的讀心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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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在我香港公寓的沙發上，母親嘴裡叨念：「你父親的那些書，怎麼辦？」

　　手腳已經脆得像是玻璃娃娃的母親，我知道她心裡惦記父親的書。她拄著拐杖才能夠慢慢挪移，但還想著回去台灣，回去，為的就是整理那些書。

　　怎麼整理？不要說母親沒辦法，父親生前，也已經不知道如何處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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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親記得清楚。她跟我說：「架上還有新書，託你從美國新買來的書。」

　　我不知道怎麼跟母親說，怎麼說才說得清楚？父親有的，都是專業的書，這一兩年可能又出了更新的版本。

　　直接說，沒人要的啦。我只是沒法對母親說出口。


（原載於自由時報94.09.11）

　　父親書房裡始終有幾個大書架，由地板向上，頂著天花板。其中有許多骨董舊書：包括五、六十年前出版的書，一些泡了海水，跟著父親搭船到台灣。書頁上面密密麻麻，留著父親自己親筆的註記。一本本水漬的、缺角的，皮面破損的書，潮溼加上蟲蛀，望在外人眼裡，一堆早該棄置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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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讓系裡看看，讓他們先挑。」母親說的是父親退休前教書的地方，而母親總以為，書是珍貴的寶貝，每間圖書館都搶著要。

　　我說，媽，他們已經來挑過了。

　　母親講起父親的書，臉上是很深的感情，似乎比想念人還要想念。惟將舊物表深情：寧可父母親所珍惜的舊物是一隻印章、一對玉鐲，都比舊書容易處理。

　　而父親確實愛書。父親最後的年月，他已經看不懂字句之間的意思，但他每天都在擦抹，小心撢去灰塵、用抹布擦乾淨那些書。書，對一個讀書人來說，代表的是生存的意義吧。

　　父親對書的疼惜，甚至超過了對人的疼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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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親總在不住地叨念，你父親的那些書，那些書啊。

　　現在，父親教書的系裡有一個小角落，紀念性地放著父親的物件，包括他當年教學用的卡片，但畢竟是一個小小的角落。難題在於，去哪裡找一處夠大的空間，存放父親幾個大書架的舊書？

　　世界上，最難找的就是貯書的空間。想想我自己那些散居各地的書就知道了，有的寄放在別人家的地下室，有的還裝在箱子裡沒有開封，總之，再不可能讓它們在一處的書架上復歸原位。

　　他日葬儂知是誰？

　　這樣想著，我像是在自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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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沒法處理的事情，也只有敷衍。我說，找找看吧，媽，我再去找找看，看哪些地方最需要父親的書。

　　我沒法說出口，書，往往只對書的主人有意義。

　　我想說，時間帶來的成、住、壞、空，眼前，已經輪轉到了「空」的這一劫，……我只是沒法對著母親說出來。


　　　（原登於自由時報94.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