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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1-04 18:22:48| 人氣2,973|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母親的吃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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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飯桌上,母親總說菜好吃。

  父親走後,母親到香港跟我住。她不挑,我要說的是她不挑剔菜色。比起父親,母親簡直隨和得可以。

  若是換成父親,飯桌上就一定要有父親點定的菜。否則,他會發脾氣。桌上有不合口味的雜食,看著,父親臉寒寒地會摔筷子。

  譬如說,父親總堅持佐料要放蔥蒜。其實,千折百繞又回到起點,那是他從小在家鄉吃慣的味道。就好像當父親離家多年後返鄉,他指揮著我們,左拐右拐,在塵土的鎮上尋找早就消失的燒餅攤。

  比起父親的挑剔,比起父親的愈老愈思鄉,母親什麼也無所謂,倒像在混日子。

  奧登(W.H. Auden)的英詩裡有:「He was my North, my South, my East and West」。父親走後,母親沒了東南西北,父親帶走了她全部的世界。不只失偶,她在一瞬間失怙、失鄉又失語。她曾經以為的天長地久變成了天崩地裂,也像奧登詩裡的:「I thought that love would last forever: I was wrong.」或者活下來才是錯了?老年喪偶,很難開始新的生活。

    ●

  自從母親跟我住,我盡量每晚回家,陪她吃晚飯。
坐在她對面,眼光盯住她,就可以知道她特別中意吃什麼。每個週末,我自己上這裡的傳統街市,雙手提著新鮮海參、活跳蝦、牛筋牛腱、血水直噴的魚頭。買我以為她喜歡吃的,也買聽說滋補的食材。

  我千方百計,不能夠讓她瘦下去。

    ●

  如今坐在她對面,望著母親吃飯,一時也有失神的時刻。

  有時也記了起來,當年,打從我小時候,我家飯桌上一向只擺著父親愛吃的菜。菜裡不許放肉,在孩子眼裡,桌上都是一些沒滋味的。

  現在,桌上有葷有素,每道菜都是特地為了母親。母親小口小口地吃,時時露出滿意的表情。坐在她對面,感覺她仍然需要被人嬌寵。清瘦的老太太,她嬌嗲嗲地,還像個要男人疼的小女孩。

  可惜我不能夠給她缺少的那種愛。多數時候,卻愈是無能為力,我就愈要努力表現。坐在她對面,兩個人在一起,我擺著像件家具……我是誰?我在哪裡?母親並不真的在意。到今天,剩下母女倆四目相對,我也依然感覺到她眼光裡的空泛。

  空蕩蕩的啊,其實,我一直知道,這件事根本沒有希望。

  燈絲燒了?習慣性地晃一晃燈泡。明知不太可能,但總是巴望奇蹟,說不定,它又突然亮起來。

  唯一重拾起來的,似乎是吃食的興趣,母親顯出好胃口的,包括多年前她在自己家鄉吃慣,後來再沒吃過的;尤其湖蟹、河鰻,那幾樣她家鄉產的但父親絕不讓搬上桌的食材。因此我又生出奢望,哪一天奇蹟一樣?母親會不會也重新開始記起來:在跟著父親之前,她原有屬於自己的東西。

  在生命的底層,說不定她會發現,有,她有,她有自己的家鄉、她也有自發的感情。在那個底層翻攪,說不定還會浮蕩出她初做母親的相關記憶。
    
    ●

  我只是不肯服輸。

  角力,用角力這個字眼還貼切些。想盡一切辦法,讓母親重新生出力氣活下去,竟然是我跟世界角力的方式。

  也因為我喜歡照顧,我喜歡自己繼續扮演這個照顧者的角色,總之,就是要跟母親完全不一樣。這一點,我們母女殊途,很難和解。


(原載於自由時報94.09.25)

台長: 平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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