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路的讀心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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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時刻，封棺之前，直到最後一分鐘，我的手留在裡面，摸著父親的臉。

　　覺得我正在保護他，不讓前來致哀的人驚嚇到他，不讓他們大意地……把眼淚\滴到白緞子上。尤其，我不要靠過來道別的人覺得他僵了，冷了，或者怕到了……我可不准他們驚嚇到父親，讓父親覺得被遺棄在另一個世界。

　　怕阻斷了他與人世之間的聯繫，也怕隔絕了他回來的路。

　　其實是很驚人的景象吧，我一隻手，放在父親臉上，別人走過來，看見的是不尋常的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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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害怕的正是 ── 阻斷。

　　這段時間，偶爾糊塗起來，其實也說不出是不是「偶爾」，這陣子是清楚一陣、糊塗一陣，清楚的時候我知道，他走了，已經走了，而我很清楚地知覺到，我牽著父親的手，正在過那條冥河。想想卻又糊塗了，不，大概是我，是我自己在渡過那條冥河。想的很真切呢，像拿著豎琴的奧菲斯（Orpheus）一樣，我想要到另一個世界去找他。

　　而這段艱難的時間，從早到晚，只有音樂，能夠帶來最直接的安慰，甚至填補起幽冥的縫隙：奧菲斯的琴聲在希臘神話中能夠穿越生死：包括讓冥河的艄公為他擺\渡，讓守衛冥土的惡犬鬆懈了警衛，讓亡魂判官進入眠夢狀態，讓伊克西翁（Ixion）的旋轉火輪停止了轉動，讓不停歇推石頭上山的薛西弗斯坐下來休息……終於，這偉大的樂手有機會來到冥王Hades與冥后Persephone跟前，提出想把所愛的人優瑞迪斯（Euridice）帶回人世。

　　冥王答應了他的請求，只有一個條件，不要回頭，走出冥界之前不要回頭。而一路上悄無聲息，奧菲斯擔心優瑞迪斯沒有跟上來，奧菲斯回頭望了一眼。剎時間，優瑞迪斯永遠消逝無蹤。

　　以前，我喜歡這悽惻的故事，現在，則是現實的借鏡：我提醒自己，只要有這樣的機會，我專心帶路，一定一定不要回頭張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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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音樂會裡，我玄想著幽冥的河流。

　　這段期間，能夠讓我有走出家門的動力，就是音樂會。在香港「外國記者俱樂部」（FCC）的樓上小廳、在尖沙咀的文化中心，莫札特、都伏扎克、Bela Bartok，甚至近人的作品，包括Arvo Part雙小提琴為主旋律的作品〈空白石板〉，……我閉起眼睛任感情起伏。

　　住的公寓裡，填滿空白的也是音樂。琴聲之中，我在心裡呼喚：爸爸、爸爸，一遍一遍，好像他就在身邊，溫柔的旋律裡，彷彿冥王也睡熟了，冥河的艄公正把他引渡回來，而我趕緊提醒自己，記好記好，父親正跟在後面，不要急著回頭。

　　跟我來，轉瞬就跨到這一岸了。

　　想著，突然驚覺（這一陣的情緒就是這樣反反覆覆），原來，我已經是劇情急轉直下之後的奧菲斯。父親最後的時刻，我沒有趕到。或者那一刻，我原有拉住他的機會，本來是不是有機會喚回父親？

　　我當時在遲疑？在觀望？我一個失神，他永遠回不來了。

　　爾後的奧菲斯悲傷欲絕，除了音樂，他了無生趣。這時刻，心裡一個大大的空洞，還有什麼值得我依託心魂？

　　（94.05.08自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