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聲音，裡頭的
少，我猜有一種傳唱，不是扯開喉嚨，非得藉由物質世界的空氣才能得以傳導，因為在我自心深處，有一種無可名狀的聲音，屬於裡頭的隱微，聽見了，那腹語便開始了。
有一種聲音，裡頭的，一直都存在著，那究竟是什麼時候被聽見的呢？
一日，忽焉地想起你，那裡頭的聲音，毫無隱諱地穿透全身的自在。我知道，那必然是你了。
你那裡頭的聲音，在靠近的那一刻，引出我內在的聲線，全然的注視與溫度，讓我像個瘖啞已久，卻再次提起勇氣輕試聲響的人，即便單音破碎，但是你懂，光是那份善意的理解，就能讓我持續無謂地發聲。
即便，表象物質世界多重瑣碎隔板的切割，在不見的時空裡，那聲音仍然與你裡頭的腹語著，所有關於生命的絮語。
記得《真愛一世情》（Legends of the Fall）片頭一開始，敘事者是那位垂垂老矣的印地安酋長，在熊熊圍火旁倒述著：Some people hear the inner voices with great clearness, and they live by what they hear. Some people become crazy or they become legends.有些人能清楚地聽見自己內在靈魂的聲音，他們踩著那韻律踏點存在著，如果不是瘋了，那麼就會成為傳奇。
「傳奇」，絕對不是道德世俗概念裡的「傳統奇怪」，也就是杆格傳統飽受勢力的一份奇怪能量，相反的，那是一份「傳遞新奇」的樸質能量，傳達對於生命的驚異與好奇，讓人更無謂地向裡探索，全然放鬆地在自心本性之中，生生不息。
少，我所感念你的，正是你的那份傳奇，向我傳遞一份對於生命的新鮮好奇，引動我重新覺察自體圓滿俱足的生命力，慧眼初開，滿是本心純淨的趣味，我是蒙受恩寵的，那份覺知讓我像荷葉上的珠圓玉潤，飽實地剔透。
那時初見，我像一個全身粉碎性骨折的人，身上全糊上層層的石灰泥膏，僵硬無法動彈，且槁如死灰。
是的，那層層冰冷、粗糙的石膏，就是我緣由恐懼所累積的生存策略，以及所衍生的一大堆僵化概念、道德。
我習慣那粗重的負擔，完全不知道自己忘了回家的路，即便踏著虛幻的表向世界裡也是窒礙難行，那份沉重比一具死屍更悲慘，因為拖著道德枷鎖，與自我概念的框架，那才是無間地獄的酷刑。
現在想來，不覺莞爾，我當時身心靈癱瘓的模樣，就像躺在髒臭病床已久的植物人，目光呆滯、膿瘡密佈，你是如何能面對這樣的殘破與灰敗呀！
記得，我們第二次見面是在學術研討會上，身為統籌策劃，我將自己虛耗在無謂的社交言詞與接待，只能在躁動意念稍歇的片刻，眼神偷偷地飛簷走壁，穿過千重人牆，貼著你傻笑的臉，心神發呆，許久，我也笑了。
驚覺自己臉上的一抹燦燦的笑靨如南台灣的扶桑花，我的指間忍不住輕撫自己那柔軟如花瓣的紋路，顫顫地有一種生命竄流其間的快樂與新奇，那是比石膏重醐的假面，更貼近原始膚觸的感動。
指尖輕洩，一種對於本元存在的渴望。
晚間，分組座談，我沒有走進任何一間會議室，因為人牆千山重阻忽焉抽去，我看見你笑著坐在入口接待處，靜靜地看著我。
那笑，有如雞蛋花初蕊未放的旋，我願是那包覆其中的馨香未放，不散。
我，第一次勇敢地不負責任，放任著幻燈片的會議室裡缺少會議統籌這個角色，因為我更渴望輕歇在你笑靨嫩黃花蕊的柔軟裡。
但我還是太做作，沒敢直線走向你，卻拿起一只教授的孩子，借我玩的填充布熊，騰空拋接地轉移自己欲渴的慌亂。
一個失手，那布熊失去準頭地就要墜落，驚惶才提起，就發現你早已一手接過，頑皮地丟回來給我。
你沒有轉身，卻是靜定地看著我，或者是那只布偶，引動我跟你玩起拋丟的俏皮。果然原始的玩心一被勾召，先前的慌亂瞬間如煙消散。
我們一來一往地拋丟著，腳步每每跟著失準的布熊位移，沒過多久，我們都站在大廳前入口處的弧形階梯上，頂上的空間被切割為二，一是裡頭人為世界的富麗喧囂，一是那無垠的靜夜星空，默聲裡仍聽得見已逝的星子，傳來千萬光年前的眨眼聲響。
你將布熊擱在左手，就這麼上仰45度角地望著黑暗之中的光明。
相隔一步之距，我有些不知所措，因為我已經太習慣物質世界的喧囂、絢麗與眼見為憑，反而對那漆黑裡透個些微星光的天空，有點夜盲與恐懼。
我的身形向裡，站在一片自認安全的人為光亮，看著你没入一片玄妙的黑暗之中…，望得出神，一種不可眼識的清光現起，我的指尖彷彿向光的藤蔓，向你的方向蜷曲…
黑暗與光明、人為與虛空，當時我整個人撕裂著，指尖向黑暗虛空投誠，在人為光亮裡躲藏的身心，開始有了鬆動。
是的，那是一種鬆動。我感覺全身的石膏開始冰裂紋般地龜裂著，那些積習已久的自我概念、道德規範，在鬆動之中小面積地崩壞著，揚起小小的灰霾，我聞得見那礦物般的艱澀氣味之外，滲透出一絲絲屬於人的氣息，那是屬於我的人性。
少，就在那一夜的明暗二元交接，我被概念如石膏重重包覆的癱瘓身心靈，第一次有再生的渴望，我動動指尖，漸次地發現，我體內的某種動能未死，只是失聯。你能想像，一個癱瘓數十年，甚至已累劫數世的靈魂，還能有重新活絡的可能嗎？
少，你是能聽見自心底層呼喚的人，而你總是踩著那韻律的踏點，走在回家的路上，關於世上過度喧囂的亢奮，你總是淡然地不驚不怖，或許是見多了，也無擾了。
記得，見面數次之後，你竟唐突地告訴我：「留在一段不快樂的關係裡，就是一種自我感覺的背叛」，是的，我聽見了，驚慌地望著你，可是那份震懾並非耳識捕捉的你的話語，而是在名相字句之外，我隱微地聽見一種從你體內發出的腹語，羽翼般地輕抹著我身心靈表層的厚重石膏，屑末、塵沙，慢慢地風化著。
羽翼輕抹，或許以有為法的概念，非得等到三大阿僧祇劫，才有崩毀的可能，但是轉念瞬間的天崩地滅，是否能將造作附加的概念與框架，灰飛煙滅呢？
我不知道，卻還在漸次地崩裂著那束縛著的石膏。
少，你是聽得見內在靈魂聲音的人，並以腹語傳唱，啟動了我的內在聲音，崩解著我糊在身心靈之外的層層慣性石灰。一甲子過去，我依然唱著，因為生命的歌聲一啟動，就只有繼續傳唱下去的無盡。
我聽見自己的內在聲音，也以腹語傳唱著，我沒瘋，只是在這物質喧囂的躁鬱裡，顯得有些沉靜，但我的確成為自己的傳奇，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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