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獄替代【發表於《幼獅文藝》2010年6月號 / 678VOL】
後來他寫信來。
八行紙摺在小小的信封裡，蓋了一枚紅色的書信檢查章。像戒嚴時任何一種形式的監視，連暗語的透露也沒有，連秘密的傳遞也沒有。
「一切都很好嗎。」他寫著︰「手裂也都好了嗎。」我們看完卻只是收起來放，一直沒有再給他回信。回信他說︰還沒。一直還沒好。
從他要進去的那幾個月前開始，就一直還沒有好。
關於母親的手的龜裂。
起初發癢以為是跳蚤咬，就用指甲搔，擱著不管。到後來卻逐漸刺痛，進而開始脫皮流血。睡著以後像捏著兩團火球在燃燒，半夜驚醒坐在床邊一直抓一直說很痛無法忍受，塗了蚊蟲藥膏，咬著牙關還是繼續熬到隔天早晨去工作。
找了診所看，年輕的醫生就說這不是食物過敏也不是傷口發炎，不是外顯的因素就什麼都說不知道。卻還是給藥。白費力氣擦了很多沒用的藥，每天三次將它們從掌心推到虎口再抹到指頭。還是繼續裂。像是土地脫水很渴的那種裂。
最後最後是被一位老醫生診斷出來的。他說原因就是壓力太大了。他說不要擔心，這只是身體把心中的壓力，偷轉移到手掌的具體而已。
比較具體的痛而已。
然而最具體的，就是被警告不能碰水。
洗手洗碗洗衣洗澡通通都被下令禁行，像關進自己身體的牢房裡。剛開始的時候還可以忍耐，可是越久了越想碰水，上完廁所偷偷洗了手，馬上又開始裂痛。經常下班回家就趕著到醫院被醫生叨念。還是給藥。還是白費力氣。還是繼續裂。一直沒有好。
沮喪的時候就說給我們聽︰工作已經很累，忙完回家手還得動，動了就痛。我們聽了卻也只能幫她洗衣或洗碗，其他也不能夠。
後來他說他要幫她洗澡。
她先是難為情推拒了好幾天，最後還是答應了。
他總會邊洗邊說，彼此都四五十歲了，已經沒有什麼不小心看見，什麼害怕被看見了。因為已經是對方的手了。週末的時候，幫她在脖子套一張挖洞的報紙，墊一條毛巾，用梳子從髮線撥開來，露出蒼白的頭髮，把它們染黑，然後洗頭。他們還會在浴室裡唱著自己改編的歌曲「你是我的手」。五音不全旋律走調，自己就是歌手，自己就是聽眾聽得不亦樂乎。一種泡沫般易逝的不亦樂乎。
因為畢竟只是個替代。
別人監獄裡的替代。
要進去的時候，他陪她去買手套，棗紅色有防滑粒。又開始自己一個人洗。
她說。多不方便。手擦了藥濕濕黏黏悶在塑膠皮裡面，有多難受。她這麼跟我說。痛得像要哭。但卻也只能用說。因為我們都知道抱怨完不會再多出兩隻手願意讓她喚用。還是要自己碰水。還是擦藥。還是繼續裂。一直沒有好。
之後他寫信來，我們隔了週去看他。
她一大早就爬起來，用每天擦了很多藥的手準備了很多東西，還從家裡帶了他愛吃的糕點和乾食去。結果送到寄物口，一件一件被退回來，只有水果通過去。她皺著眉，站在那裡很沮喪地說︰這個也不行那個也不行到底什麼才可以。乾脆都不要帶都不要再來了。
好像在說著她自己的那雙手。
這個也不行那個也不行什麼都不被允許。
來到別人的監獄，像回到自己手上的鐵柵欄裡。
只是痛的更具體而已。
進去會面短短十分鐘，隔了髒玻璃只能用話筒溝通。邊哭邊說。像聽錄音帶。她把整個臉埋在胳臂裡，講得好小聲好害怕被看見哭。都四五十歲了，還是好害怕被看見哭。沒有問到手裂的事，因為要說的實在太多。結束的時候，他把下巴的弧形繃的很大很上揚，對我們揮揮手什麼都沒再說。
之後整個燈就扭熄了。
回程的公車上我們故意讓自己很輕盈，他的話題就不再提。定座後，她從外套口袋拿出手套戴上，朝著我們將雙手交叉擺在胸前，頭微傾，用裝出來的語調說︰這樣像不像許純美。我們看了，都噗一聲笑出來。
可是還會痛嗎。我問。
她於是將手套拉開來，手心向上示給我看。整個手掌蒼白而乾燥，尤其在指尖的地方龜裂且刮了幾層皮。她將右手伸過去左邊用力搓了幾下，忽然間，像枚菸蒂熊熊地燒紅了起來。
今天都還不會痛，感覺比較不嚴重了。
她說。
但其實我知道，還是會痛。不管再怎麼用力地抓，那個癢終究。終究是止不了的了。
小記：
本來想再寫些東西，可是事隔太久，沒力氣了。開頭的句子是向言叔夏的《辯術之城》移借來的。還有這是文哲幫我向總編輯催稿的，念茲在茲。
還有還有。他出來了，可是她的手還沒好。其餘的我族繁不詳備載。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