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螺旋【發表於中華日報副刊2010年7月】
1
要回家的時候我們都累了。
我意識朦朧像是睡著,但實際上卻偷偷地在感覺光的挪變。車子塞在南下的高速公路上,走走停停。天幾乎黑了但還沒全褪時,整個城市就已經自己先亮了。公寓的燈,商用大樓的燈,馬路上的霓虹和街車的燈。
我默默醒來。臉靠近車窗,可以看見集合了半個台北那麼大的燈。
「不累嗎。怎麼不睡?」
爸爸說。
他從後照鏡瞄我。被我看到了。我搖搖頭。我說剛剛有睡了比較不累了。然後我們就沒有再說話。我默默看著窗外,夜晚的黑是怎麼變濃的,我恰巧錯過了關鍵的那幾秒鐘。很多時候,比方像現在這樣,要回家的路上,大家都累了睡著時,爸爸一個人開車,我就會自動醒來。他說過。開車的人最怕寂寞。
我忽然很懂那種感覺。寂寞的氛圍夾雜著什麼事情徹底結束了的失落感。我當下錯覺,爸爸開車一定是為了帶我逃往冥王星將我丟在那裡。我們走了很遠又過了好幾世紀。彼此都沒有說話。就緩慢地呼吸並老去。
天好黑好黑。沒有星星的黑夜。
「是一○一大樓耶。」隔了一陣子路況又停擺。我望著外面。忽然說。
「是你自己說不想去的,現在才在後悔。」
爸爸冷靜地回答我。塞車讓時間變得好長好長。媽媽和弟弟睡的很熟。前後的車燈微弱的光讓他們的臉有陰影,鼻子好像山脈浮出了水面。
「我意思又不是說沒去很可惜。只是看到了,說一下而已。」
車子蝸速慢行。一○一從左邊移到了我後面。我轉過去看它,竹子狀高上去的大樓閃著亮光。我靜靜望著,忽然覺得非常寂寞。像開車的爸爸一樣。
2
那是我好久以前記得的一次回家的事。不知道為什麼我在往後看一○一大樓便覺得很悲傷。城市最高的建築物總是特別悲傷吧。我總在想,每天回家時會看到它的人,一定很難受。但我從來沒想到,好多年以後,我搬來台北,宿舍走廊盡頭的窗,竟然看得見一○一大樓。
隔著山被切掉三分之一的一○一大樓。天氣很好的時候才能看見。我住的木柵因為常常下雨籠著霧,有時根本是看不見的。但那樣反而很好。因為我看見一○一大樓就反射性地認為必須再沉默一點。
「你去過一○一的觀景台嗎?」沿著冬季的山坡,非常濕冷,槭樹都紅了。和我一起走路的人那樣問我。
「沒有。」我說。
「我有去過喔。不過其實也沒什麼。」
「是嗎,怎麼說?」我好奇地問。
「因為台北就這樣而已啊。並沒有什麼特別好看的嘛。」那個人誠實地告訴我。
一路上,我就一邊看著一○一大樓,一邊下坡。其實也不是特別去注意它,只是它就一直出現在眼前,而不得不多瞧它幾眼。
「你應該也不會想去吧,」那個人繼續走,無意地說著。「那次我去了以後,發現,像這樣遠遠地欣賞,確實比較迷人。」
我安靜地聽,忽然沉默了。我想到很多年前那次和爸爸在堵車的路上的安靜。那時車子的音樂播的應該是陳慧琳的《記事本》。非常細微的播著。那是媽媽最喜愛的一首歌了。
「也不一定,說不定哪天想去,就去了。」
我看著它,竟然那樣說了。
3
我知道在學校哪裡可以看到最好的景。夜晚的時候。在宿舍外面一條緊鄰校內公車路線的大鐵絲網。它有一層有點高的小階,踩在上面剛好是雙手趴著欄杆的絕佳高度。我們幾個同學就一起趴在那裡看附近的河堤,城市的光,和一○一大樓。甚至能數星星。
「一○一大樓為什麼一直閃?」
有人問。
「應該,是怕被飛機撞著吧。」竟然也有人認真地回答。
我笑。唉那真是一個好問題。夜晚的風非常溫柔,拂在臉上像是絨毛。在這裡看得到整個河堤上的人們的活動,一切都縮得很小,好像,就好像,我們站在一○一上面鳥瞰城裡。以格列佛的姿態。
「好像站在一○一的感覺喔。」
我說。
那時有公車從我們身後過去。引擎很響。我們轉過去瞥見了一整車的人的臉。但都還沒認出什麼,車子便離去了。我聽見。草叢的聲音沙沙沙沙。非常細微地摩挲著。
「可是,如果站在一○一的話,怎麼看一○一呀?」
有人隨口說著。質問我。
於是我沉默。我沉默以後便沒有再說話了。我靜靜望著它閃爍,忽然覺得。非常寂寞。關於看不見自己這件事。鮮明的孤寂。像開車的爸爸一樣。沉默不語的很多時候。
又是小記:
竟然是離開了那個宿舍,才以這種姿態發表了。因為離開那天下著大雨所以沒看到一○一。我記得關門前看了那個寢室最後一眼,空空的書桌和床,覺得它一定也很寂寞。下山的路是和A一起走的,A你終於是三分之一的主角了。不過我想你一定忘了你說過那些話吧。
夏天還是好熱噢。刊登了的這天,爸爸剛好去搭飛機了。去乾燥的內陸一個人去的。我好早起來目送他。他問我不一起去等客運嗎?我說不要弟弟去就好了。弟弟就拖著很大的行李走了。
後來才知道原來目送也是類似寂寞。
那個很好的景大概好多個月都看不到了吧。S讀完以後跟我說,好像在聽一首外國歌。聽不懂但卻會因為旋律起起伏伏的。S說有隔靴搔癢的感覺。還有最早讀的L,問我說那到底在寂寞甚麼?我回答說不知道耶。
還有謝謝倦客。還有盛夏的諸君,希望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