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裡不知道是誰出的主意，在這個時候，舉辦費里尼影展。
小潔放棄下午四堂課，來到離學校不遠的西町，還沒放學的街上竟也晃盪著許多她的同族。冬天下午的陽光，暖過之後就涼了，攀在頸子上，像一雙陌生人的手。她撥了撥額前的髮，瞇起眼尋找四格看板上下一場電影的名字……「8又1/2」，這麼數學的片名，她聳了聳肩，別無選擇，她不想去看隔壁戲院的鬼片，買了學生票，等待進場。
這是她的第一部費里尼。那個傳說中氣氛怪誕、甜美，帶著華麗感傷且又迷戀大乳房女人的費里尼。等待入場的空檔裡，小潔望著玻璃櫥窗裡黑白的劇照，一邊用唇語唸著女主角的名字：克勞蒂亞．卡蒂奈斯、桑德拉．米諾、芭芭拉．斯蒂爾……想起書包裡擱著的幾冊沒有體溫的課本，其中一頁，夾著小雪寄給她的，來自海洋對岸的信，像蟹一樣的字體，寫著她的異鄉生活。
小雪大她一個年級，直屬的血緣，高三剛唸完就出國去了，打算唸電影，好像，也沒有別的選擇。
就像小雪還在的時候，總是，昏昏欲睡的下午第一堂課，她們一前一後地報了病號，來到蒼白醫務室，騙過護士阿姨後，又一前一後地離開，從學校裡種植九重葛圍牆的缺口鑽出。冬天的時候，她們仍然穿裙子，上衣搭配黑色外套，套在小雪身上，不算帥氣，卻意外地有一種果決。小雪低頭先鑽了出去，然後從洞外伸進一隻手，拉住小潔。她們的敵人，是時不時巡邏校園的教官和九重葛身上的刺。有一回，小潔以為走廊盡頭走來的是教官，一時緊張，逃亡失敗，小腿肚被割裂了一道傷口，小雪二話不說，低頭去吻。
「哎，又不是被毒蛇咬到。」小潔自顧自地說著，傷口上傳來的溫度，有點暖，也有點癢。那天她們照例到電影院報到，黝黑的空間裡光影流動，她一直分心，螢幕上兩個馬戲團的女人憂傷地盪鞦韆，盪過了一盆盆熾熱的火，小雪的手輕輕按著她的腿，「還會痛嗎？」
那是她們認識的第三百七十六天，一起蹺課看過八部電影。電影結束之前，小雪的手一直沒有離開，貼著她的腿肚，輕輕摩擦著。黑暗中的時光，小潔覺得自己像一根被劃開的火柴，整個身體都在燃燒。
她開始有點期待，下一次，一起去看電影的機會。也就是那一天，小潔收到小雪像蟹一樣字體的信。小雪淡淡地寫著：「幸福，就是能傾吐真實，而不影響他人。」小雪揹負著什麼祕密？
電影院內的螢幕上，費里尼開始了。一個頗具盛名的導演，召集了大隊人馬，興建科幻佈景，要開拍一部他自己也不知道內容的電影。也許這正是創造的過程裡，不能被言說的神祕。不都是這樣的嗎？那種摸索和不確定，非得依賴著某一種情感的繆斯，或許，接近於愛情。
望著黑白的畫面，她想起小雪與她分享過的，許多時空的想像。小雪從小就隨父親住，老愛跟著父親去看電影。其實她的父親也拍電影，許多沒有完成的故事片段，儲留在膠卷裡，被小雪拿來剪成一段一段。她老喜歡透著燈光看這些底片，也喜歡透過膠卷看小潔的臉。她要小潔在褐色底片的後頭擺各種動作，瞇著眼，隔著距離，好像小潔就變成底片裡的人了。一次她靠得很近、很近，小潔聞見小雪身上傳來的暗香，「總有一天，我要拍妳。」小雪邊說著，手指輕膩地撥開小潔額前的髮。
「嗯，好啊。」兩個人像是躲避著什麼似地，又坐遠了。
總在期待，卻沒有對白。電影院裡，小雪與她坐在隔鄰的位置，整個戲院空蕩蕩，這是她們認識的第五百二十三天，一起蹺課看過十七部電影，小潔偷偷藉著光看小雪的臉，看她的眼睛亮晶晶，睫毛一眨就有情節。為什麼小雪揹負著祕密還可以這麼快樂？
小雪要出國的前幾天，小潔又蹺課陪她一起去戲院。她們步行經過城市，不遠處廣場上有百合形狀的氣球高高飄起。小雪隔著幾步，走在前頭，突然停下來，牽起小潔的手。年輕的天空無限地伸張又龐大地壓下來，彷彿聽得見廣場上的嚷嚷聲，也看得見一些隊伍。
那一天，在電影院裡，小雪附在她耳邊：「我要離開了唷，記得想我。」
黑暗中，她的唇覆住她的。澀澀的。像一顆還沒有成熟的蘋果，對半剖開，綻出清新果香味。
小雪離開之後，小潔開始一個人蹺課看電影。鑽過九重葛圍牆的時候，總是特別想她，想她的手。是那雙曾經握過的手，寫下這些蟹一樣的文字給她。在海洋的那一頭，當有一天，小雪學會了拍攝與虛構的技巧，懂得如何述說與剪接鏡頭的語言，也會拍一部誠實的影像嗎？那會是什麼質感？
必須曝光、必須坦露？
就像電影裡的那個導演，他把所有遐想都關在一個屋子裡，試著要對自己誠實，要克服不能解決的現實，屋子裡上演龐然歡騰的歌舞，年華老去的被隔離在樓上，一室寂然，晚宴要開始了，豎琴低低地撩撥著，然後小潔聽見，螢幕上，那名導演感概萬千地說出：幸福，就是能傾吐真實，而不影響他人。
她的眼眶裡，漸漸湧起十七歲的海洋。
那海水來得如此迅即、洶湧，轉瞬間，淹沒了整個戲院。
（2003）
photo：http://www.artnet.com/artwork/425691383/424646353/federico-fellini-il-teatro-di-dresda.html
文章定位：
人氣(1,938) | 回應(3)| 推薦 (
0)| 收藏 (
0)|
轉寄
全站分類:
不分類 | 個人分類:
假面的告白 |
此分類下一篇:
老房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