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幾乎沒有小時候的記憶。小學的時候每天都走路去上學，從家裡走到學校大概需要20分鐘，途中會經過一間小小的雜貨店、一間總是聚滿老人的西藥房、一間甚麼都賣的文具店，以及幾家賣早餐的小舖。有家早餐我特別愛吃，是賣麵的，我喜歡叫一碗肉燥乾麵配顆貢丸或滷蛋，很香很油很好吃，很難忘的一種滿足感。那家麵店存續了好久，記得我上了大學後還曾吃過。
喔對了，還有好多好多的田。在那個年代，一碗麵只賣五塊錢、農田比房子多得多、巷弄隨時都有小孩跑來跑去，很少大人會擔心孩子被車子撞到或被人擄走。
記憶都是這麼片段片段的，串連不起來，仔細一想就會覺得自己可能是生化人，五年前十年前才製成出廠的，積體電路中的記憶與畫面，都是虛擬的程式所構成。小學之前的人生遺落到哪兒了呢。親愛的孩子，我想不起來自己在你這年紀時是怎麼在過日子的。
你大概也不會記得現在的一切，不會記得你被那麼多長輩喜愛著。只是不靈光地喊一句「抱」，就把奶奶逗得眼淚都要飆出來；頸部遭濕疹纏上時外公如此擔心不停說著「好心疼好心疼」；還有你的外婆，在她眼中你是全世界最聰明最漂亮的小朋友。當然還有我們，親愛的孩子，我們被你的笑寵壞，為你的哭煩惱，想不透你為什麼充滿執著，更不時感嘆你驚人的學習力。
那天你突然會舉手了，當我們叫你的名字時。我們多麼開心，像要瘋了一樣圍繞著你，哇啦哇啦地猛叫。你想必搞不清楚狀況，但還是很配合不管聽到甚麼都會把手舉高高。我們笑翻了，因為想起來該拍照啊所以又反覆玩了好幾次。這一切，你大概都不會記得吧。
我也不記得，小時候是否受到寵愛，是不是個得人疼的孩子，哭的時候被誰惜命命地抱著哄，笑起來的表情被誰一直記在心底。我有沒有像你一樣聰明，進度總是超前一個月？有沒有像你一樣愛湊熱鬧，聽到說話聲就不甘寂寞地扯著喉嚨嚷嚷？我甚麼時候戒掉奶嘴的？甚麼時候學會走路？還有甚麼時候，叫了第一聲「爸」？都不記得了。
「不記得的事情，就跟沒發生過一樣，沒有價值。」以前是如此蠻不在乎的，但自從有了你之後我才明白過來，那些我不記得的事情，都一定還清清楚楚鮮明地印刻在我母親的腦海裡。
孩子啊你一天一天長大，每天都是新奇的，你每天都有新的創作花樣。好有趣啊，你是我們生活中的最佳表演者。不記得沒關係，因為現在你的一舉一動你的一切，都是我們生活的重心，我們都牢牢記住了。將來你想知道，我們會不厭其煩地說給你聽，如果你不感興趣也不要緊，因為這段美好時光，是我們專屬的寶藏，是你給我們最棒的禮物，我們記得就夠了。
許多感觸是你來了之後才漸漸產生的。比方說有時候不免會想，怎麼會有小孩情願跟父母保持那麼遠的距離那麼冰冷的關係呢？難道這世界狼心狗肺的父母真那麼多？「天下無不是的父母」這句話已經成為一種諷刺？
當然我們也會害怕你長大後變成冷漠的孩子。三天兩頭說想離家、十天半個月不曾好好說話、把自己關在房間、開口閉口都是「你們不了解我。」當你這麼說的時候，到底該怎麼辦才好呢？我想我們一定會很著急。於是也了解到，因為一句「不了解」就疏遠至親，眞是天底下最傻的事情。
是眞的會害怕啊，也因此能夠理解我們的父母在抱持著高度期待的同時，其實也有許多惶恐與擔憂。我是他們所期待的孩子嗎？我現在的表現符合他們的想像嗎？我知道這些他們都想過的，就像關於你的未來，我也不斷地在想像一樣。
一方面期許你與眾不同，一方面又只希望你能健康長大。
在你熟睡之後，我喜歡看著你安心平靜的臉龐。好希望你知道我愛你，知道我那麼在乎你。你真的會忘記現在的我嗎？眞的不會記得我哄你睡覺時的笨拙模樣嗎？好希望你記得，好希望等你長大之後，可以跟你一起回憶，跟你聊這些珍貴的往事。
而我們的父母，不也是這樣想的嗎？因為有了你，我才終於知道，原來我這麼不會當人家的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