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邦媛的巨流河，厚厚一本，在書局架上，翻幾頁，卻猶豫是否要買。
因為畢竟對她的印象模糊，好像是以前國立編譯館編審，國中國文頁底看過這個名字，又好像編過幾本文學選。好像是外文系教授，無論如何離我有段距離。
但是這本書字體大，頁數多，又有種親切的成份。
逛了幾回書店，最後捨棄StephenKing的新書，買了這本。
剛開始看，我比較把作者歸類較庶民的自傳，他們不像英雄豪傑，是歷史關鍵，卻在時代洪流中，完成看起來不大，卻影響後輩的事。在我看來她甚至不如去年陳若曦出的七十自述，來的歷經很多歷史事件。
但我越看觀念越改變，這個看似平凡的女子在大時代的一生，慢慢鮮明起來。
第一個讓人覺得寫活是飛官張大飛，因國破家散，以高志航為榜樣，投考軍校，承平時代，與作者從大哥小妹，筆信相通，也不失段佳話。
但那個時代沒有這樣英雄美人快樂的劇本，對抗日本機隊，張大飛有預感如神風特攻隊，終將壯烈，這個張大飛卻是活出掙扎的人性，選擇後暗自發光，悽美如曇花，那封絕筆信大概是書中看到的第一個高潮。也影響到作者坎坷的戀曲，比如說後來的俞君，自知為無法與死去的英雄比美，無法繼續。
六十年後，作者到了中山陵，張大飛以化成石碑上的一行字，生有時，死有時，尋找有時，失落有時，只能由舊約的經文，感慨這位年輕早逝的英靈。
過幾天偶爾再翻一下巨流河。
實在要贊嘆這位八十五歲老太太。
不出則已，一鳴驚人。
還記得幾年前看過吳清源自傳，中的精神，敘述的事雖然在他五十幾歲出過的一本書都講過了，但是心境不同，比如說寫下輸本因坊秀哉的故事，前一本書還見憤懣，後一本就充滿對師父瀨越，跟師兄木谷實的感謝。
八十幾年的經歷，又能這樣清晰的敘事，實在很難，就以趙紫陽國家的囚徒，跟張學良口述歷史來說，不懂背景很難在斷簡殘篇拾取精髓，這個齊老師居然突破年齡身體限制，改了四年，才成此書。
第二個鮮明的是郭松齡，這也是齊邦媛當老師用功，佔點的好處，一般自傳往往忽略掉時空背景，這本書不只是記憶文學，寫的時候還翻閱其它書籍自傳，把他父親的背景交帶清楚。
只有明確鮮活的交帶同年人的背景才能讓讀者跨越時空，進入作者的心思。
比如說寫南開校長張伯苓。
張忠謀自傳寫過這位和藹親切的教育家。
但就只這樣。
巨流河交帶他為何去當校長。
一句「國不亡，有我。」
更顯見他的豪氣。
後來留在大陸，最大的安慰是在死前，看到南開天津復校。
難怪之前印象模糊，好像是在國中時「聽說」南開是周恩來的母校，好像出了很多共產黨。就這樣一筆抹煞。
從大時代一個學生的眼中，抗戰的艱苦，學校的遷校，勝利後戰後復員，到此很清楚明白為什麼，在那國共內戰有些人不再流亡，因為倦了，因為之前的中原大戰讓很多人以為，不過是換個人上來，跟以前來來去去沒差別，不曉得大陸易幟是那樣的一隔四五十年的不同制度。
在台灣的故事，又接近了不少，日本人撤退遣返，說六個月鐵路癱瘓，好似說台灣一個月會完全沒電，相似的情節在台灣角落上演，全靠兢兢業業的工程師，重新建設起。
敘述在台中一中教書，一開頭就特別把一中的歷史交帶，諸如此類的謹慎，讓可讀性增加。
編審國文時期，把當年國中一年級，第一二冊課文標題列出來，很奇特是我幾乎記得每課的內容。
我是那種國中課文不預習，上課前打掃才背課文的，考完也不會多看兩眼，但我這麼多年還記得，最近在看到小姪女，外甥艱澀的國中國文考題，從我那一代很清楚什麼考題是國一國二，那種份際整個不見了。就可以知道當年那個國文課本，邏輯清析，很明確告訴一個國一生該念什麼，國文課本一改，雖然我不知改成什麼樣子，但看到考題，我知道那種邏輯被打破了，國文變成一個奇技淫巧，以刁難學生為快，難怪小姪女，外甥不約而同認為數學是他們最喜愛的學科。
細細品味，裡面還有很多人物，鮮明鮮活的。
最後幾章，作者寫了她五十幾年後回大陸跟高中同學共聚，作者五十幾年前戲作的，「而今一九四三春風遠，別母校何日重歸來」，歷經歲月的痕跡，成為人生的感嘆。
撫卷品味，還是有幾個短短的小品，比如說，「寄英茂」，敘述一生終不得再見的同學英茂在抗戰勝利有天五個同學牽手被吉普車衝散，淡淡的說那是一個分散的預兆，那種戰火餘生無法擺脫的命運。
幾天後看到email上天下雜誌辦的新書發表會，我點進蔣勳的youtube，他講王羲之的喪亂帖，雖然似乎時間有限沒講的很清楚，但我知道他是想講王羲之用美去對抗那種生死別離，看起來齊邦媛這本書也有這樣的本能。
看完此書後，我特別去翻在我書架上鹿橋的未央歌，王藍的長夜，紀剛的滾滾遼河。這些書對於失去當年時空的這一代，失去很多辨認性，但是多幸有這本書，彷彿又讓時光隧道重修，甚至讓我翻了一本重來沒翻過大哥的書，朱光潛，談修養。
以美對抗那個時代的戰亂失落，其人萎矣，其書長存。
後記: 寫此篇時正聽著蔣勳的孤獨六講，談到其中有位住老人院八十幾歲的老太太的逸事，當然很快就辨識出他說的某老太太....
以美對抗那個時代的戰亂失落，其人萎矣，其書長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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