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劇本設計的賞析─霸主與才士的典型
事實上，就個人對歷史的掌握而言，這實在是一齣不怎麼會引人同情的劇。
對於楊修，也沒什麼好說的了，頂多就像小時後常常被父母罵的一句「應該
的！」(請用閩南語嚴厲發音)楊修完全是自作自受。然而看戲的時候要像瘋
子，如果自己不投入，那只是把自己綁在位置上兩小時，何苦來哉。
劇本的名稱既然是採取對立的模式，那麼內容大致也是應該循此模式來進行
編寫。由於史書中的楊修太愛耍小聰明，形象並不光彩，因此在內容上就勢
必加以增刪改寫，以增加正反衝突與對立為原則，盡可能表現出明顯的是非
善惡。然而這中間卻又不能將界線畫的太明，以免失去劇本給予人的迴旋想
像空間，喪失了深度和可咀嚼性。個人認為這是劇本改寫的好的地方。不同
思考深度的觀眾，自能從中得到不同的體會。下者見楊修為正，中者見曹操
為正，上者則兩者皆正皆不正，林者見林樹者見樹，總之皆大歡喜。
至於不以「賢臣」而用「才士」一詞來作對照，亦有其原因。劇中雖然對楊
修有不少憂國憂民、雄才大略的描述，但其與曹操最根本的衝突點、也是後
來惹上殺機之處，卻與歷史上的楊修相去不遠：不懂得身段要放軟的道理。
為人臣者而不知伴君侍君之道，而老是輕觸逆麟，跟霸主過不去的結果，最
後就是跟自己過不去。單就此點來說，便不稱為「賢」，而稱之為「才士」
，乃特以「才」來突顯其人物形象。
至於「霸主」之稱，則無異議。所以「霸」者，在其雄才大略的背後，有著
不可輕易被挑戰的虎威。事實上，不論劇本中或歷史上的描寫，這也正是曹
操最後不能容楊修之處。才士好顯才，所以常常會作出挑戰霸主信念與威勢
的舉動，而霸主則無法容忍才士的此種作為，兩者最終要有個了斷，這是人
性的最大衝突，也是歷史不得不的必然。此即是本文對此二典型分析的結論。
此外，劇中人物形象的設計也很有討論之處。除了衣著顏色的對比之外，個
人特別專注在頭髮的變化上。劇中三個可以當作閱讀指標的人物：曹、楊二
人自不必說，第三人私以為是戲份並不多的「招賢兵」。如按歷史的縱軸線
來看，曹操赤壁後距離進兵漢中，中間相隔並不算遠，縱然有點時間，但絕
不至於讓一個黑髮黑鬚的人，「髮鬚盡白」。然而這裡面，髮鬚從全黑至幾
乎全白的，有兩個人，曹操與招賢兵，只有一個人沒有什麼變化，那就是楊
修。
這可以有兩種解釋，一種是心力交瘁說。曹操煩於國事而心力交瘁，然而同
樣煩於國事的楊修怎不白頭髮，而應該沒有煩於國事的招賢小兵卻像曹操一
樣長滿白髮白鬚？因此這種說法不攻自破。
第二種解釋，那就是三條主軸的互相對照和映襯。先談曹楊二人。曹操在劇
中面臨到的慘事不少，先是錯殺了孔聞岱，雖然這對楊修打擊很大，但若屬
罪惡感和壓力卻是曹操最重；接著為了圓謊讓陪伴數十年的老妻自殺，是第
二樁慘事，當然也是最大的一樁慘事。接著這樁慘事之後，下一次曹操出場
時，他的髮鬚就都白了。當然，猜謎輸給楊修，以丞相身分為楊修牽馬，也
算是慘事一件。然而，相對於曹操慘事連連，楊修除了朋友孔聞岱被殺之外
，幾乎沒遇過什麼慘事，還娶了鹿鳴女─曹操的女兒。至於曹妻之死，奠祭
時楊修雖然表現出十分痛苦不可置信貌，但內心怎麼想的，實在也難說，也
許是個冷笑吧。
由此映襯，曹操白髮滿頭，楊修仍是一頭黑髮。
接著是對照，由招賢兵分別對照曹操與楊修二人。
招賢兵對照於曹操，兩人髮鬚盡白，在意象上表現的是一種衰老和歷盡滄桑(
按：白髮在意象上的表現可以有多種解讀，依劇本走向來作意象判斷，因此在
這裡作如是解)。曹操之衰，在於歷經慘事，衰之一也。以妻為楊修陷殺，動
了殺賢念頭，乃招賢本心已無，衰之二也。至於招賢兵之衰，正對著曹操「招
賢之心已無，衰之二也」，至此時，不僅髮鬚皆白，衣服上「招賢」二字中的
「賢」字，也被有意遮去，這是曹操與招賢兵的對照。
第二條線，招賢兵對照於楊修二人。招賢兵白髮衰老，楊修依然黑髮，充滿衝
撞精神。招賢兵的變化可以說是跟著曹操招賢之心而變的。因此，當曹操招賢
之心已變，招賢兵已然白髮時，楊修仍不知情，依然已堅持真理(己之真理)為
原則，並不惜開罪曹操。這是讀書人的臭脾氣，也是歷代君主又愛又恨又不能
不給於寬容之處。這樣的不知情，為底下的楊修被殺埋下伏筆，在某種程度上
，也擄獲了觀眾些許對於楊修的同情。
總之，這部新編京劇的劇本，之所以能夠深刻，在於它能夠在模糊與分明之間
取得一種平衡。這種平衡能夠讓觀眾身處模糊的是非之中，取得各自清晰分明
的公理正義。並跳脫出傳統楊修因鋒芒太露而被殺的印象，轉為霸主與才士彼
此既愛又恨的糾纏不清與矛盾。且不管所持立場為何，皆能在最後對兩人的遭
遇一同發出感慨。同時衰老意象的運用巧妙，並結合劇情的發展軸線作變化，
不知不覺中讓觀眾在意象裡加強心中對劇中人物的觸發和喟嘆，增加意象張力
，使得這點雖然不是劇本主要內容，卻能發揮畫龍點睛之效。
劇本成就京劇本身的表演性、藝術性與可看性，因此我們可以說，這齣新編的
〈曹操與楊修〉是部好戲。
伍、其他思考
‧鹿鳴女：何以取為「鹿鳴」？蓋因曹操〈短歌行〉之：「呦呦鹿鳴，食野之
苹」而來。但似乎與劇本需求無關，因此可解釋者，還是意象考量。無所為而
為的意象，似無用處，卻有「氣氛」的妙用。因為曹操的女兒名字叫什麼並不
重要，重要的是能讓觀眾馬上感受到「喔，這就是曹操的女兒！」因此對該角
色的名字設計，便使用象徵的手法，摘取曹操為人所熟知作品中的字詞，來讓
觀眾能夠有強烈印象。至於叫「鹿鳴」還是叫「可依」，那就依劇本撰寫者的
當下感覺囉。
‧傳統戲劇之所以不受現代年輕人關注之思考：音樂本身有一種叫做「樂理」
的東西存在。不同樂理下所創作出來的音樂，風味自然不一樣。這也就是湖南
外省籍人士在台灣開湖南菜餐廳數十年後，返回老鄉湖南開湖南菜餐廳卻被當
地人稱作台灣菜餐廳之因了(某次閒來看美食節目時注意到的)。因此，單就國
樂和西洋樂兩者，由於西洋樂風已普及於全球，青少年的音樂感受屬性已然養
成，因此除非有發自於內心的願力來作調和克服，否則先天上便較難適應傳統
音樂的樂風。
除此之外，傳統戲曲在以前為了克服外場野台戲的傳音困難(這點老師上課有
提到)，因此配樂文武場走的是喧鬧的樂風(至少以學生的感受是如此)，喧鬧
的樂風不容易突顯出其主旋律為何。在主旋律不明確、音樂聲又嘈哳的情形下
，人類長期於此環境之中，聽覺會逐漸疲勞，並且注意力會不集中、渙散，更
別說要入門者去分辨唱詞中奇特聲調的對白內容了。至於百老匯者，事實上也
非傳統西方歌劇了，而是歐洲移民來到美國後，結合不同文化的刺激再加上歷
代許多奇才的創作下，才產生的「新編西方歌劇」。不僅西式音樂現代年輕人
較為習慣，也由於其產生年代離現代較近，因此也沒有古典音樂那樣讓現代人
不好適應。「貓」劇中的主題歌曲，若不知其已有數十年的演出歷史，簡直就
是現代的一首抒情歌曲，與現今流行歌相去不遠，自然能為年輕人所接受。
「古典過去都曾經是流行」，然而，正如同凡是文化都會在演進中汰舊換新，
崑曲之所以興盛也是因為他口味較其他三腔更能得到觀眾喜愛。傳統文化如果
走到須要改革的十字路口，如傾全國之力來維持住原色原味，由於去彼時不遠
，自然還能抗拒潮流一時。但要是無法在養成教育和表演本身開拓年輕觀眾群
，只怕隨著世代逐漸交替，此十字路口不過，而時代卻永遠前進，我們所喜愛
的傳統戲劇，就將被拋棄在原地，成為學術研究的對象，而非他真正的本質：
生活娛樂了。
回顧和念舊是古劇新唱的根本，此方向無庸置疑，否則那便不能稱作傳統戲劇
的復興了。但不能只有回顧和念舊，正視年輕人的品味轉變或許才是可堪討論
的方法。文化和品味的養成需要環境來塑造，政府的重視是一項重點，同時能
夠有創造創新的人才才是根本。我們期待傳統戲曲能在大家的護持和眾人才的
創作下，成為「中國的百老匯」。老店新開，一樣是櫃檯功能，但算盤總該換
成收銀機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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