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走了。
從香港打來的越洋電話，打到家裡，告訴了母親，舅舅走了。
晚回家的我，進家門沒多久，看到紅紅眼睛的母親，淡淡地對我說：「你舅舅走了。」
「也好，免得痛苦！」母親說。
「他洗腎洗了這麼久，一直很辛苦，這樣子對他也好。」母親，還是淡淡的。
母親跟舅舅之間，有太多的恩恩怨怨，從小累積在我的記憶裡頭。包括母親對事情偏頗的灰色、包括她的躁鬱症、包括她對人性的絕望。
我看過像是鬥魚一樣的母親，跟舅舅之間彼此的恨意燃燒。
在我小的時候，這是累積成一疊疊卷宗的萬言書，有太多的往事，揮之不去的仇恨，存在他們彼此之間。
有錢人家大小姐的母親，從小過著冠華雲集的富貴生活，甚至連廚房都沒有進去過幾趟，家裡有傭人、有煮飯婆、有各式各樣的雜役，讓小時候的母親，過著優渥的千金人家的生活。
接著，外公過世了。按照以前人的邏輯，所有的財富通通都給家中唯一的長子、獨子的舅舅。
外公臨終前，交代舅舅，好好照顧下面的三個妹妹，尤其是母親，年紀還小，還在唸書。
舅舅答應了！卻沒有真正答應。
曾經門庭若市的外公家，因為外公一走，變得門可羅雀。
所有的親友就像是氣泡一樣消失了。
接著，舅舅討了廣州的一位出了名的酒家女，舅媽。
舅媽是為了錢，嫁給舅舅的。這是眾親友們的說法。總之，舅媽從廣州帶了私生女嫁給了舅舅，就開始一手掌握大權，掌握錢。
舅媽不准舅舅，付任何的錢給下面的三個妹妹，包括了年紀最小的，我的母親。
還在唸書的母親，沒有了學費，跟舅舅開口，舅舅竟然拒之門外！母親不得已，去跟其他的叔叔們開口，叔叔們沒有人願意幫忙，叫母親回頭找舅舅。至於其他的姨媽們，也沒有經濟能力供母親唸書，最後，母親祇能半工半讀地唸完大學。
母親，就此對舅舅埋下了恨！
後來，外婆生病住進了醫院。舅媽為了外婆的錢，竟然狠心地在醫院裡頭，在樓梯間把坐在輪椅上的外婆推了下去！
外婆沒死。然後，母親到了醫院，發了瘋地跟舅媽扭打起來。
這一切，都是我慢慢長大之後，母親一點一滴告訴我的。
15歲的時候，我跟著母親到香港，母親還不願意去見舅舅跟舅媽。是後來姨媽苦苦相勸，他們才願意見面。
這，也是我對舅舅僅有的記憶。
舅舅長得跟照片上的外公很像，高高、瘦瘦、很帥。至於「一代名妓」舅媽，雖然年華已老，但是還是看得出來，風韻猶存。
我跟著母親在舅舅家坐不到一個小時，母親就匆匆地拉我離去。
在離去之前，我A了舅舅家的一個加菲貓的鏡子，一直到今天，還在我的家中。
這，就是我對舅舅唯一的一次印象，他對我很好、對我笑笑的、對我很疼愛。
只是，我對舅舅卻充滿了距離感，因為，從母親的口中，總是聽到他是個十惡不赦的大壞人！總是聽到他們透過電話，操著廣東話，祝對方早死早超生！
這十幾年來，母親跟舅舅再也沒有碰過面！
母親說，她會從香港，孤孤單單地、連一句國語都不會說，就跑來台灣嫁給我的軍人爸爸，一部份原因，是出於對大家族恩恩怨怨的失望、對舅舅的恨意，讓她想要逃脫這一切，完全沒有目標地，飛出那個小圈圈。
而外公那邊的大家族到底有多少恩恩怨怨？我卻是可以從書中知道。因為，曾叔公曾經是澳門第一代賭王，這種巧妙的戲劇情節，竟然是發生在我遙遠、卻又陌生的親戚身上？
我對親戚之間一直很疏離，除了距離，還因為了母親。
生活不圓滿的時候，母親總會充滿恨意，把她林林總總的家族歷史講出來、把她所有對於人性的失望講出來、把寧願投胎生為含毒之鳥、任何人都不能碰觸她的奇怪心願講出來。
莫名其妙地，我跟母親之間，也開始築起了一道牆，就像是母親跟舅舅之間的那道牆一樣。
莫名其妙地，青少年時期的我跟哥哥，成為了舅舅的替身，讓母親在躁鬱症發作的時候，想要除之而後快的對象。
母親，一直很孤單。我清楚、我知道、然而，我卻一直無法再跟她貼近，無形之中，是什麼烙印在我們之間？誰也不知道。
這麼多年過去了，情況慢慢好轉了。母親，也開始學習釋然，一步步，學習放下。
我知道她在努力，遠遠地，我看著她的努力，心裡了解。同一個屋簷底下，我知道她想改變什麼。
也就像我，一直想要改變什麼，一樣。
舅舅走了，像一道空氣一樣地飄走了。
這麼多年來，他原本也就像是一道氣體存在我的記憶裡頭，卻是窒息的二氧化碳，不斷影響著母親，及我成長過程中的化學效應。
如果，我的舅舅不是「大惡人」，而是個「聖誕老公公」，故事會如何重寫？
我，跟母親之間，會如何重寫？
我不知道。
這一晚，我車子的警報器，曾經一度發神經地秀逗亂叫，隨即竟又沒事好了。
這代表什麼？
或許，什麼也不代表。
這一晚，
是我舅舅的平安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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