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退稿,無修改的重PO)
來到七星潭。
總是在一個稍遠但有空位的地方停車,然後走向海邊看看今天海是甚麼顏色。
會稱作七星潭,其實是個美麗的誤會,歷史上的確有過那些水潭,在日治時期為了興建機場,填潭造地,將那附近住民強制移居至臨海的月牙灣南緣,這些人稱自己是七星潭人,反而成為地名--最開始的組成有撒奇萊雅與阿美族,後又加入不少退役榮民混居。這個很大的彎弧的外海有溫暖的黑潮經過形成天然魚場,未有定置魚場之前也無漁港,居民討海維生多用的是舢舨出海,而後衝浪回岸的古老捕魚方法。
原本從北邊的立霧溪口開始往南的原始林相,是自然植物在窄而狹長的新城走廊求生的總成。長達110公里的縣道193號公路在三棧溪以南叉出台九線,接著平行著海岸線而後在木瓜溪與花蓮溪出口後轉進花東縱谷,貼延海岸山脈西側起伏,貫穿整個花蓮止於玉里。
現今人潮所及這一段,緊緊靠著空軍基地的外牆而行,是公路與太平洋之間經過多年開發的人為規劃休憩區域。
眼前這一片岸比起三四十年前,多了很多遊客,也多了從四八高地下側原有聚落為起點,向北不斷擴張的博物館、民宿、沿岸公園以及公共景觀。慢慢規劃整理出更像一個整體,並種有各種防風耐鹽植物---除了很早期就有的椰子,還有木本的草海桐、木麻黃、白水木、林投、海檬果、黃槿、文殊蘭、海棗、蒲葵、水黃皮,草本的有單花蟛蜞菊、雙花蟛蜞菊等等。文獻找不到樣貌遷變的紀錄,但人為規劃種植的成分絕對是多於自然成長。
去年四月,一陣地動山搖的震動後,北望那排目所能及,臨海陡然拔高的群山顏面,出現多道灰白色寬大而長的裂紋,那是綠色植被與山體岩層滑脫後還未復原的自然傷口,幾度開車繞過山腳,公路旁巨石清除還沒排入維護工程重點,重建速度緩慢。
而這十年以來,地方上不斷熱議的題目,從三棧往南到今日的七星潭海岸線間,一條新設的安全景觀道路隱隱然已經成形,即使沒有看到任何後續新聞,將來會不會允許更多商業開發進駐,而眼前這一片與海岸交界的綠色景觀還能維持多久呢? 天然而成的多樣性會被侵擾甚至破壞殆盡。
公共議題的交集明顯要從針鋒相對開始。
宣稱是低密度的開發,一旦在土地上種下水泥鋼筋大樓、旅館,高過了那些綠色可遮蔽的樹冠,就再也不能回復原來面貌。各種引進的人工之物開始重新構圖。希望不要如同水泥工業的發展,在經濟開發與土地正義上的不對稱傾斜過了半世紀以上,不惟是美感問題,是直指人所居住的環境,被敵對或非自主的被排他性。
那句經典的電影對白: “土地也要BOT,山也要BOT ,現在連海也要BOT!為什麼這麼美的一片海,被飯店圍起來?”兩耳之間頓如雷鳴。
少年時拍浪激昂出外,中年後返鄉靜靜聽岸。
年紀漸長之後,不知道是耐心增加,還是可想的事情多了---
常常一次一次來此都比上次來待的更長一段時間。不管是坐著或站著,待的越久,頭轉動次數卻越少,甚至整個人會定住不動。腦子裡,隨機地,浮起不同時間的景片,並,疊在一起。特別是在秋天來到,有雙重的秋意,屬於自然界變化必然,以及人的感官應然。
關於感知---
面前所現 (註一)之海雖然寬廣,但絕不是無盡頭的太平洋全貌,僅是很小的一角。所在的位置,觀看的角度,還有視野範圍內的辨識能力有限。
原本,沒有任何人工所造之物件存在時,一切就都是自然界的具象物,那是海水,浪潮,石礫岸,洋流帶來其他地方的漂流物---那些不慎被陸地交出去給海消化的林木,各種歷經時間與地理上長里程的各種岩石,由大而小,由尖銳而圓滑。還有砂礫中夾雜的黃澄澄碎金。
自然景像透過人的眼睛之後,在大腦中會激起的不只是具象物的輪廓、顏色、分界。
還有那些轉化為已命名的敘述以及命名之後所產生的解釋與從屬結構關係,比如說,海水的湧動是地球的轉動與月亮引力的拉扯,又比如說,天空與海水的藍色來自反射太陽光,但終底也是人眼光錐細胞產生的顏色視覺。
被指著被說著被記錄著。
紀錄的形式也一直在變化著。
經過相機或手機的鏡頭之後,所謂保存,其實是一種光點的累加重製,將立體物熨平到二維上,三維的深度縮減到極小。
這樣的過程,將一切都”抽”(取)了”象”(結構),然後的問題是,有沒有過度的變形或者因為忽略局部細節而變成簡單(註二)?
看著照片短片,影像的構成不只有天生的線條,色塊。
自然。是,遠方東邊地平線上的浮雲。由北而南一弧臨海的直聳山脈。
海水與天空的十種藍色。浮在水面上跳躍的金光。
太陽從中天稍微傾斜後光線投射身形的陰影。
無法全然被忽略掉的人工景物,是,海上的一艘商船。
近海的定置漁網。
岸邊弄潮堆石的遊客。
對著海追逐浪湧浪退大叫的小孩。
細看才會覺察到的漂流木。
一只剛上岸不久還未完全乾涸變色的河豚。
但各種由風承載而來的交織呼吸呢海水退去在砂石間摩娑上揚爾後消沉的氣泡聲呢
那些真實地胡亂地走在沙岸上的人的軌跡與心情呢
閉上眼經輕微呼吸與血管跳動的合拍呢
靠的夠近,待得夠久,那些隨時間變動的細節到底能多清楚地記下來?是不是如果人的感官沒有知覺,也沒有用文字或機器輔助記下,那麼細節所造成的變動,蝴蝶翅膀拍起風暴,濯足入水水非前水引發彼岸海嘯,又要怎麼追蹤源頭。
透過電腦再放大看從海邊拍攝回來的影像,即便細節驚人,也仍有甚麼是失去了,不足以藉之判斷年代,季節,時間以及意涵的暗藏之物。
在不同的設備上反覆看拍攝下來的相片,聯繫上當時的心緒,所見所現所知所識不為分離狀態,卻不是完整的。
那麼,甚麼才是除了未曾見過或徹底忘記兩個天平的極端,而仍必然存在的呢?
最後完整實存的,或許是那些被遊客們偷揣在包裡帶回去的石頭。記得有個朋友說,每次到海邊都想偷帶塊石頭走,不是因為貪婪,是放在哪就都帶著海,潮起潮落的感覺。石雖不語,但那是喚起所有感官的芝麻開門。
每個人都有一片屬於自己,想要面對著可以放肆大喊的海。
即便是風會把情緒、秘密都放大帶到遠方,也不害怕國王的驢耳朵。
“秋風無情。”多年前曾經喟嘆如斯。
但秋風怎麼會是無情的呢? 想來是會感覺到秋天的風,總是襯著河岸邊的菅芒花擺動,或者變色的繁葉落地,那種色調與聲響變動的氛圍,令人蕭瑟感油然而生,是有情人的情緒落差。
離開秋天的海之後再去找答案。
註一: 所見,所現,二者之間的差別在感官看到的還重組過,所現有點像是經過"篩選"或"過濾”而選取了可以接近完整所見的表達,但還不完全是全貌。而所知,所識,二者之間的差別在比對與辨識出是否已知道的事物。
這在得到認知的過程中,是有一點區別的,可說是知識系統的貝耶斯定理應用,必須要有先驗機率存在,然後根據新的事件的加入繼續調整這個先驗機率,也就是人所相信的程度會因為新的數據,事件而不斷修正,是相當個人化的主觀,導致每個人之間的視角必然是存在一些偏誤。
所見所現所知所識幾乎都是觀點差異而已。這有助於理解為什麼有人在政治議題上會是鐵桿,意識型態難以改變,關鍵可能在於怎麼求取、選擇相信事實的比例。那種改變的過程可以是和解,或者是妥協,能夠接受與尊重不同觀點。
註二: 簡單往往意味著容易理解,也是絕大多數人在直觀上就可以指出,說明。但正是因為拆解到相當容易理解的第一性原理(first principle),使人能夠更直視基本的核心構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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