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被中時電子報退稿的。)
++++++++++++++++++++++++++++++++++++++++++++++
每年夏、秋之間,處暑到秋分前後,風向轉變,太陽移動位置漸漸偏南,日照減弱,這時開車行在68號快速道路上,平行的頭前溪兩岸會看到一片又一片銀白錯落在綠林、水流低淺的河道以及各種開發過的市民公共空間。
菅與芒,是台灣荒溪型河床上植被的基調。
菅--甜根子草--與始於紅穗,而後呈現米白色的五節芒或秋末白背芒並不同。
正確認識各種飄飛蔓生的禾本科似乎沒有那麼重要。那是一片數大而堅毅的草根,依著生命週期而去競逐石礫地、山坡、水源,各安其天命。
這天,從山區歸來,目光被一片綿延的白吸引。
停在某大橋上向西看去,溪口接海的位置,延伸平整的海上雲山正開始變換光影。
所謂暮色。而此刻,背後遠方陰舞流動的烏雲,東邊的山裡可能正下著雨。
將車子轉進河岸邊,隨意停下。B先生跟太太走上了堤防,往著不遠處似乎較為寬闊的水面位置而去,在行進間,環顧左近整體已與昔日風貌不同,增設許多人工刻意修整過的區塊以及路徑。
然後走下堤防,循路到了水邊。及胸高度的濕熱氣息未散。
一時興起,撿起一塊扁而平的石頭,以右手食指與拇指鈎住,彎俯身子,以一種大幅度的側投姿勢將之丟向水面,一次、兩次、三次。。。許多次的彈跳,算著,遠離著,終底失去速度掉進水裡。
打水漂。
石子拋出,只留下那幾秒鐘挑起的相互顫動。思緒回到十五年前的那個午後(註一)。
在河水邊上,聽著那因落差水聲撞擊水中石頭與小小漩渦激起的響,河不是一種單向度的流動,它旋著,跳動著各種平面與立體的形狀,圓的,橢圓,曲面,螺旋,流線,每一秒鐘都變化多次,無可方程式化。
。。。 心跳與河水聲開始有了泛音。。。
再拾起一塊,奮力丟出,繼續數數,九、十、十一、十二。。。,已經遠的有點看不清楚了。
碰--- 好大一聲震耳,水花濺起入眼,當然不可能是B先生本人的神力使然,他懷疑剛剛那一顆石頭是不是被裝上炸藥的偽裝貨,或是水下有著甚麼硬碰硬的傢伙。
玩心既起,再撿起相當的一塊石,以同樣的投擲姿勢,數著數著,又是碰的一聲,更大的水花。
連丟好幾次後,如同點放的煙火一樣,個個都有驚奇。
擇定目標,選擇正確武器,重複地執行相同的動作,沒有失誤。
欸,真好玩。
然而,身旁居然亮了起來。看著四周的環境,竟然變了一個樣。
B先生感覺,是,回到了故鄉,佳林村與十六股交界的美崙溪畔,不遠處有著北迴線的鐵軌。這時旁邊還有著招他來釣魚的同學朱,竟然還是那般青春模樣。
目光投向四周,手上握實著剛剛才撿起來的石頭,這,又見鬼了嗎? (註二)
不是真的吧?時光穿越回到了青少年時期。 西邊的山是那樣的熟悉橫列在前,鯉魚山,初音山,七腳川山,國福山,砂婆噹山,加里宛山。。。以前並不記得這些山的名字以及形狀,是離開花蓮後,偶爾回鄉,慢慢地一座一座攀爬過後才建立起來的全觀。
山本無名,是重複喊它,不斷親近它才產生了深刻的連結。
深呼吸,站著不動。閉眼幾秒,睜眼,還是在原地。移動了幾步距離,想再確認一次,這下是被那幾塊石頭打開了時光之門?
把手上的石頭貼平水面投擲出去,算著,不到十就沉入水面。咦?
— 你在幹嗎?
— 這邊魚不少喔。
— 要過來這邊。
聲音是來自不遠處的朱。
(B先生先是愣了一下)
(第一句之後,在心裡跟著朱的聲音與語調同步地複述了一遍,不,正確一點說,B先生記得這之後會發生甚麼,或者說,現在能預知甚麼,因為這些已經發生過了)
(等等會突然烏雲聚攏,西北風大作,下起大雷雨,兩個人會先躲在仁本橋下,發現水位上升,流速變快,只好冒雨去騎單車各自回家。之後路上會遇到父親,之後、、、)
B先生這時候突然想到,如果能夠,做了不同選擇會是怎樣,從現在開始,或者,之後的任何一個需要作決定的時刻是不是都有可能改變了甚麼。
想著想著,突然B先生腦中蹦出了很多可以不同的選擇,錯過的人、事,那些事後看來錯誤的決定,那些沒說的話,那些說出傷人的話,他想著關於人,關於幾次轉折,關於賭氣,關於憤怒、近乎無理取鬧,關於悲傷與斷裂,關於錯過的每一張股票,關於疏忽掉的致意,關於許多困境是自己造成。
但是B先生也立刻想到,也想保留那些作的正確的決定。如果真的可以改變前面那些選擇,那麼有些經歷過的美好會不會也跟著沒有了,比如說現在擁有的一切。
面對突然湧生的念頭,自然而然跳出工作多年後的思維決策樹模型,依照時間因果關係,立刻有了一個大模樣。某一個選擇之後,往後的發展都是新枝---那代表著也會失去甚麼。那些逐步建立的思維模式,卻是分散在人生不同階段中習得。
戲劇小說的replay不會增減情節,可B先生面對的不只是人生反芻,而是真正有可能完全不一樣的機會。同時,要從頭再走一次數十年,真的能夠每一個選擇都一樣,但堅持到某一個特別想要改變的當下才做不同的決定?哪一個最重要呢? 第一個念頭是---
父親過世的那個夜晚之前的任何一天,都可以來得及提醒他去注意心臟的問題?
B先生的眼淚與驟雨的水滴混雜在一起。
多年以後的另一條河邊,B先生雙拳一握全身頓顫,感覺自己似乎掌握了這種降靈術的操作(註三)。
轉過頭來時發現太太在旁邊看著,笑著。
註一: 2009年的記敘。(河岸)
https://mypaper.pchome.com.tw/bee/post/1313788861
註二: 當然不是見鬼了。是B先生的日常之一。(秋日三部曲)
https://mypaper.pchome.com.tw/bee/post/1320828648
註三: 從感知到如何成為真實掌握,是一種特別的技術。(地下道系列)
https://mypaper.pchome.com.tw/bee/post/1322414717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