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常常跑到附近小公園的圖書館裡，窩在那邊看書，雖然藏書量不多，但仔細尋找還是有不少書可看，《戀戀小金門》、《男身》、《指甲長花的世代》，也把之前看到一半的《在天堂遇見的五個人》用英文版補齊，《男身》算是複習，一整個就是吃飽太閒，孫梓評的文筆真是不錯，能夠讓人的心情跟著主角百轉千迴，在閱讀過程裡，或許是他描述了飛機起飛時，逐漸縮小的城市，拋在身後的島嶼，我不禁陷落在過去一年的回憶裡，一幕幕，如同電影一般放映過去，我也開始想寫下關於那片天空，那片海，還有那座荒島的故事，退伍至今兩個月了，事實上，我不願回憶，但又同時對那些消逝的情緒感到惋惜，我覺得，現在可以說了。
要從那裡開始？基隆港，一個我既眷戀同時厭惡的地方，或許當我再次搭著台馬輪踏上基隆港的那天，我就跟它和解了。我想，如果不是曾經站在合富輪甲板上，忍受濃煙惡臭，也要回望著那座燈海飄移的城市越來越遠，我從來沒有那麼驚惶，彷彿斷線風箏，不知道要飄到何方，對於未知，我明白我是害怕的，關於那座最最北方的島嶼，我一無所知，那邊的生活，茫然不解，但是如同那個志在千里的Ulysses一樣，我仍然不可扼止地興起萬丈豪情，關於那些我所不清楚的一切，如同奇幻世界的冒險者，對於未來的旅程磨拳擦掌，打算試一試身手，兩股情緒在心中激盪，我想那時我的臉色必是僵硬得可怕。一個遊子，期待無限可能的未知，同時又心懷故土，不忍相離。
大概將近一小時令人不舒服的航程，我們步上簡陋的碼頭，眼前是一橦兩層樓，有冷氣有電視，比美天堂的西莒候船室，當然初次步上西莒的我們，還不清楚這一切，彷彿剛從拍賣場被買來的奴隸，我們一個個小心翼翼，帶著驚惶的眼神，開始閱讀這荒島上的一切，然後越來越熟，然後恨不得快點離開這個鬼地方。恨，這個情緒太強烈，不適合我，悶跟煩，就比較貼切了。當兵的共同記憶，就是不管怎樣都要來一次的感冒，那時的莒光，11月天，每天狂風呼嘯，有時好像快被吹走了，溫度也是低到不行，那時咳到覺得肺都快被咳出來，夜裡也因咳嗽，輾轉不得好眠，那個冬天，幾乎都在感冒咳嗽中渡過，真夠嗆的。
但是，我不得不承認，截此為止，我生命中最美麗的風景，都是在莒光看到的。剛到島上，新兵住在莒幹班，即使還在感冒，即使狂風怒吼，我跟其他人還是縮得緊緊的，坐在長椅上仰望星空，自從九二一那天大停電之後，我再也沒看過那麼美的星空，滿天星斗，像是快滿溢出來一般，銀河真的像是一條河，在天空流動著，如此璀燦耀眼，星空之下，一群台北人，在異地，談起過去現在未來的種種，那些徬徨，那些怨嘆，那些不滿，當然也有很多自嘲，彼此扶持打氣，一切的一切，隨著海風被收在寶藍色的星空裡，很多人，再也沒見過了，但我還是會記得那個夜晚，我們一邊咳嗽，一起看星星。
後來，我成了一個班長，有時候，要跟著駕駛一起送飯菜到靠海的據點，我趁著弟兄下飯菜的短短時間裡，踏著狹窄粗糙的石階，拾級而上，帶我到碉堡之上，有一處平台，高高低低的牆垛，岩牆之後，是最最湛藍的海洋，在豔陽下閃閃發光，還有一波一波的海潮之聲，海風，乾淨的海灘，蔚藍的天空，沉寂那麼久的內心，我再次覺得感動，在那片藍裡，很舒服。另一次覺得感動，當我深夜加班處理完業務，回寢室的路上，發現沉浸在一片幽藍之中，是夜，萬里無雲，只有皎皎明月，整座荒島沐浴在銀白月光之下，即便是海也被染上一層銀藍，亮晶晶的，好像通往天堂一般，我佇立在那，良久良久，希望將眼前的一景一物所帶來的感動，永遠刻劃在心中。
當我在馬幹班受訓時，有時輪到站夜哨，在暖洋洋的被窩裡正好眠，卻被硬生生挖起來，準備換哨了，著好裝，到安官桌旁，喝碗薑湯，吃個饅頭當夜宵，問安官今晚的口令是什麼？「周鐵劍，到政大，訪教授。」看到這個口令的當下，我不禁菀爾，時至今日，依舊在腦海裡念念不忘，簡簡單單的九個字，卻在我心裡掀起陣陣波瀾，站哨的同時，我細細咀嚼之，逐漸興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情緒，現在回想起來，我想那是被壓抑的惆悵吧，無法被實現的濃濃憂思，身不由己的嘆息，百感交集，所以難以言喻，那時才到馬祖二個月，對於未來，我不敢期待太多，只能強迫自己，專注在當下。
當我們快退伍時，福澳港開了一間seven，對於我們這些金馬獎的幸運兒，跟開了一家新光三越一樣驚喜雀躍，還記得士官訓期間的第一次島休，一放假就是直奔清水seven，買一條金莎，關東煮，優格，開心得大快朵頤，外人或許很難想像，但seven對我們來說，很像是一種精神寄託，彷彿是一道時空門，輕易地把我們帶回魂牽夢縈的台灣，後來，我常常窩在馬港seven裡，讀書，寫信，背景音樂是自動門的叮咚叮咚，店員顧客的互動，條碼機，收銀機，我覺得，在那裡，我可以暫時忘記我是一隻綠蠵龜，忘記我現在在人生地不熟的馬祖，忘記我是撐得要死要活的不願役。
退伍前幾天，跟幾個同梯到東莒島玩，東莒風景比西莒漂亮多了，沙灘潔白乾淨，海水也一樣湛藍，東莒燈塔附近值得一遊，景色相當優美，但我最印象深刻的，卻是一座廢棄的無名小村，在午後的陽光照耀裡，它就靜靜躺在那裡，山崖之上，荒烟蔓草，人去樓空，特殊的閩式海邊建築風格，石砌的圍牆，涼亭，就這樣，寂靜無聲地崩壞著，我不禁升起一股悲涼，泫然欲泣，有一種錯覺，它們似乎會這樣一直存在著，直到萬物終結，明明是一點一滴的傾圮，我卻從中感受到某種永恆的事物，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雙手抱無限，剎那成永恆，是這樣嗎？
當兵的瑣事，寫也寫不完，我還記得冬日之下，我們一同在山徑上慢跑，一同吐出白茫茫的霧氣，被冬陽渲染成黃澄澄一片，我還記得寒冷三月夜，裹著毛領夾克，毛領大衣，毛羶，睡袋，窩在茅草堡壘裡，一邊顫抖一邊站潛伏哨，我還記得加班到夜深人靜，一樣苦命的值星班長拿罐花生仁湯來，一邊吃，互吐苦水，記得第一次搭渡輪，第一次搭小白船，第一次搭小飛機，記得快退伍的前幾天，我到指揮部辦事，風中悠悠飄來樂音，我認出那是風中奇緣的"Colors of the Wind"，我不禁放慢腳步，細細品嚐，在悠揚的鋼琴聲裡，我有一種終於結束的感覺，我意識到，退伍，真的離我不遠了，從前我從來不敢想的東西，現在，近在咫尺。
終於寫了篇文章，紀念當兵的一切，可喜可賀，在軍中，什麼都是假的，平安退伍最重要，但我也必須說，如果不是其他人的協助、幫助，這11個月，絕不會走得如此順遂，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我衷心感謝那些人的善意，不論大小，不論真假。那些苦中作樂的時光，是很特別的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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