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細雨濛濛的天氣,沒來由的,妳說想往山�,看一段深藏的鐵道。我不太明白妳的意思,有這樣的地方嗎?
初秋時分,心情跟著蕭瑟幾分,枯葉飄落在蜿蜒的山路,幾隻鳥兒立在枝椏啼叫。妳說,牠們也許會無聲無息地掉落到山谷或溪壑去,土會覆蓋牠的骨骸,水會冰凍牠的屍體,羽毛,在掉落的半途中,一根一根抽離肉體,射向天際。牠的出生,基本上,是一種被拋棄,完全地。妳說這話,未免有點肅殺吧,連空氣都要跟著一起凝聚了哩。我問,妳的車子,在完全加速的時候,會展開兩隻噴射的翅膀,逃脫敵人的追殺嗎?「會啊,要不要試看看。」妳推堆眼鏡,瞄了我一眼,我看著彎彎的山路與深深的峭壁,笑得有點吃緊。
妳冷冷地說,it's a long story。
久不見面,我已摸不清妳的底細,我顯得有些尷尬。我想,我的表情必定是生硬的,因為法令紋旁的肌肉在抽搐。幾次,我想從鏡子�看自己的樣子,但總覺得這種偷瞄的眼神會讓你覺得好笑而放棄。我側著看,覺得妳那兩道法令紋,在這種陰涼的天氣�,再加上車內的冷氣,冰凍得像兩線可以攪斷人思緒的銀絲。妳的嘴與鼻,冷冷地噴出了霧氣。
原來是這�,舊式火車站�還有幾個老人與小孩,若是假日,那便跟平常的站一般地吵。「深藏的鐵道,很神秘嗎?」「你,不會了解的。」「哦?」一下車,走在稍微上坡的路上,我才發覺妳的右腳微微地不太平衡,有點僵硬,妳的腿是拔起來走的,要注意看才知道,妳穿著寬鬆的長褲,掩飾得好,我想不是大腿骨就是膝蓋有問題,被人挑斷過腳筋嗎?我並不打算問妳。上階梯,看不出來妳吃力的樣子,我們走上一個可以俯瞰整個火車站的地方,旁邊是一間日據時代木造的小派出所,青苔四處可見,雨水間斷地從屋簷滴下來,值班的警員腰間背著一隻手槍,挺著大肚皮在�面晃來晃去,那槍也跟著一抖一抖地。「槍,很久沒摸了,很久了,自從………。」妳也摸過槍嗎?
火車來了,警示鈴聲在不遠處的平交道響起,鐵道員走到站台上與駕駛員打手勢並吹起哨子,老人婦人與小孩們都隨著哨音而往白線後面退了幾步,一下子人都進了火車�,整個火車站的平台顯得空蕩蕩。我想到電影�的畫面,蒸氣老火車頭噴著白濃的煙,從煙霧中衝出來,�面坐著許多逃難的人,穿著厚厚的毛衣,戴著厚厚的帽子,像是在中國東北或是俄國的樣子,大部份的人都營養不良,軍官帶著士兵在車箱�來回走著,偶爾盤問一兩個人,到了另一節車箱,最後有個人被提著衣領,拉著走,推出了車門外,慘叫聲隨即在風雪中消滅。大家驚惶地瞪大了眼睛,隨即又將眼光轉移到別處,有些人似乎已經忘了自己有眼皮,直直望著眼前的一切,對恐懼或者飢餓痲庳,魂被摧殘殆盡。這是一部電影的開頭,飄蕩的紅色字幕像一排掛著的屍體,風在窗外咆哮著,大雪覆蓋天地。「鐵道,對妳的意義呢?」我從俄國的冰天雪地回過神來,問妳,帶有一點盤問的味道。
妳看著慢慢啟動的火車,目送車上的人們,拉斷了一片身邊的樹葉,向鐵軌的方向丟去,葉片軟落無力,掉在水溝�,流走了。「那一段,就像葉子一樣流走了。」妳們是在鐵道上認識的,妳說,鐵道又讓妳想起了年少的情景,夢�也經常有火車呼嘯的聲音,有時讓妳驚醒,大部份覺得全身冰冷。大學時參加活動,妳認識了他,要到目的地得坐上一段火車,大家在車上都熱烈地找聊天的伴,他擠過來,坐在妳手邊的椅靠,介紹自己,說他自小就是一個火車迷,蒐集了各式各樣的火車模型與相關的資料,對於火車的發展與演進有極大的興趣。因為他父親是個鐵道員,每天固守在火車站搖著鈴,賣票,剪票,小時候許多日子他便與父親在火車站�度過,看著每天來來往往的人,不斷地被一節節的車箱往南送,往北送,不知道終點究竟是在那�,或者火車只是永遠地往前奔駛,從來沒有回頭。他說當時覺得鐵軌的盡頭必定有許多的秘密,有時他望著兩線白金的鐵軌在遠處交集,覺得火車與車上的人都會隨著加速而愈來愈遠,愈來愈小,最後壓縮在那交集的一點鐵光�。等到他醒來的時候,已經被父親用磨托車載回到了家�,他覺得有一段記憶似乎跟著火車永遠消失了。
妳從那時開始對火車發生興趣,假日兩人坐火車到處遊玩。穿過山洞,他撫著妳的髮深情注視妳。臨著海,妳靠著他的肩看海水衝激岩石。過高架橋,妳兩人擠著看下面無力的溪水,乾枯的鵝卵,幾何的田園。在深夜急速前進,冷氣強烈,你們的熱唇互相勾引,許多的記憶由火車強力牽引著。當時聽到蒸氣小火車頭嗚嗚咽咽從遠處山腰駛過來,車箱一節一節攀沿著,上昇又下滑,時而出現時而消失,呼嘯聲衝滿著激情,而車箱一節一節彼此強烈地衝撞刺激,等到車頭慢慢地駛進站�,妳如此地激動,望著他的眼神不知所措,緊緊牽著他的手,愈握愈緊,僅是如此,妳竟感到深深的滿足,覺得腳底浮了起來,妳埋進了他的胸膛,輕嘆,聞著他的味道,妳說妳得到了一次高潮,顯然的,那冒煙的小火車頭駛進了妳的身體與精神�面。妳開始蒐集與火車有關的一切,懷舊,感傷,驚豔,讚嘆,批判,妳與他愈來愈像了,心是平行的鐵軌,覺得永遠能相隨。背著包包走在廢棄生�的寬軌,窄軌,像要尋回沒能趕上的日子。妳說上輩子是出賣苦力的搬運工,每天吸著濃濃的煤味,上癮,喜歡這卑微的苦味,綁頭巾打赤胉,黑汙的嘴與唇,妳說他是每天鞭打妳的工頭,讓妳覺得快慰,妳喜歡他蔑視妳的眼神,折磨是一種極度壓抑後的發洩。他聽完妳的幻想後,對著眼前的茶杯,笑得如此地喜悅,輕踢著妳伸過來的腳趾頭,說妳真是淫蕩極了,是極度的火車自戀迷,他應該負起一些責任,調整並讓妳的熱情稍微冷卻,別要愛他愛得如此地深情,甚至有點變形,促使你們成為了兩隻變形蟲,荒謬,冷漠,嘲諷,自虐,還覺得是一種美。他說他喜歡卡謬與沙特,妳覺得他真是性感極了。
「唉,妳們的交談很煽情。」火車竟然也能談得如此地性感,才發覺我對火車的印像太過天真,以為只是一種生命留逝的具體像徵,其實有點單調,因為我沒有強烈冷氣下可以擁抱的體溫吧。
「後來他在林務單位工作,像個隱士。」幾年的時間,他竟將自己藏在山�的小屋,這樣的孤獨,他卻感到極大的幸福。每天到了幾個固定的時刻,蒸氣小火車頭就會出現他的視野�,黑煙與白煙濃密地纏綿後,流散並滲入了芬多精,車過後,樹葉花草隨風搖曳。火車緩緩在山林間穿梭,總是讓他失神遺忘了自己,有一次妳去找他,兩個人攀在窗沿,看火車靜靜滑過,像一條蛇,沒有聲音,連山都屏住了呼吸,像在等待什麼秘密,當時你們光著身子,眼睛潔淨地像天使,黃昏斜射的天光落在你們的胴體,你們彷彿兩墫金塑的佛身,天真,超俗,沒有絲毫的雜質,好像你們才剛出生。當時妳願意與他就這樣埋沒在山�一輩子,你們就這樣抱著睡了一整天,忘記了火車,忘記了山林,忘記了天光與雲影,忘記吃東西。但是他卻沒忘記自己的夢想,其實在山上的時間,藉著網路,他仍與外面的朋友保持聯絡,大部份都是火車迷、鐵道迷,彼此的資訊與心得都轉化成了一封封色彩繽紛的電子郵件,各種火車的歷史典故或傳奇,外國的或本地的,全都壓縮在電子�,使得夢想或理想得以繼續延續,超越山林的障礙,傳到了他租來的林間小屋。他雖埋身在深山的一隅,但只要輕敲幾個鍵盤,瞬時便與世界接上,孤獨且滿足地操弄著整片山林的靜寂。終於,由他發起並組織車迷們,辦了一次火車鐵道展,離開山林,在繁華的城�,豎立旗幟,繪上圖像,撰寫文稿,發出通告,布告上一列懷舊的火車頭顯現在雲端,喚醒人們記起曾經鋪陳在心�深藏的鐵軌。愛火車的人們啊,請記起你們的愛吧,當時你們曾經因為火車而相愛吧。街頭,橋樑,車站,圖書館……,都有他的宣示及對火車的主張,孩童一般地熱情,卻又如此堅定,純真的革命。「如果能夠讓一列噴白煙的火車頭在這片大地上復駛的話……。」他如此想,看著窗邊擺著那一輛黑金發亮的火車頭模型,眼�充滿柔情,然後放任浪漫的手指撫過妳的烏黑的秀髮與白嫩的肌膚,像火車輕輕滑過了鮮綠的山腰。「難怪有一天他會消失得像輕煙,我想,他的夢,從小時候父親載他回家的路上,就一直延續著,直到他消失在西伯利亞。」妳說完後,推了一下眼鏡。
他念的是交通,後來考上公費留學,一年回來一次,第三年妳們已經完全陌生,最後一次回來時,妳見了他,慢慢回想以前的激情,他不再踢妳的腳趾頭,但是跟妳說,他想去西伯利亞,坐火車從歐洲一路穿越過,那將是妳們這一輩子最神奇的一件事。妳笑得很高興,重新看到那一天天使般的眼睛與身體,眼眶陣陣的溼潤,妳說:「夠了吧。」那是你們最後一次見面,他獨自去完成自己的夢想了,妳寧願這樣相信。「西伯利亞,哼……。」妳的腿微微挪移動著,保持身體的平衡。「妳怎不跟她去呢?」我覺得問這樣的問題有點蠢,難道不知道時間與距離操弄情感的把戲嗎?妳說妳不想去西伯利亞,妳的夢沒有那麼冰冷。但妳也因工作而到了許多讓自己意外的地方。
妳父親是退伍軍人,從小妳便在眷村生長,一整排的竹圍籬長著牽牛花,隔壁的叔叔阿姨每天在同一條巷子�喊著鄉音,妳整天與男孩們混在一起,穿軍服的伯伯將妳喚來喚去,口袋�拿出皺皺的糖果,塞到妳的手�,妳高興地跑回去向媽媽獻寶,兩條辮子飛得像馬尾巴,最喜歡穿著軍服的伯伯叔叔過來摸妳的頭。住在這條巷子�,長大後穿上軍服是一件自然的事,只是妳的軍裝卻染上一層神秘。學校畢業後,妳與情報結了緣,上輩子大概是個女間諜,不知道是那一國的,如果妳長得美豔一點的話,我…….。受訓時,妳穿著降落傘,與同學們成兩排對坐在老飛機的機艙,大家在萬呎以上的高空開著悶悶的鳥玩笑,等會要將誰從樹幹上取下來,或者自己將從河�被撈起來,如果在高空時,大雨傘互相纏住了,就乾脆把線割斷,兩人手牽手,張開腳,一路飄浮滑行吧,以一種接近死亡的速度,把地面撞出兩個深深的人形。教官的口令喊起,老飛機開了口,沒有人多考慮,一個一個瞬間往下墬。哈哈哈,妳笑得很高興,妳說,實在的,感到強烈的尿失禁,連屁都忘了放。「其實還好啦,事前早已辛苦操練,一再地模擬高空墬落的動作,跳了多次,已經適應了那種被拋棄的感覺。」妳說有一次,與他站在火車的門口,他拉著妳的手,妳就這樣讓自己的身體斜探出車外,強風吹著妳,髮亂飛,妳沒看清楚他的眼睛是否閃著光,但妳知他的手握得非常地緊,幾秒鐘的時間,妳的生命交在他的手上,他又把妳強力拉進懷�,用衣服把妳緊緊包住,他說他才不要讓妳死哩。每次妳在跳出飛機口的瞬間,總是會想到強風中那一雙緊緊握住妳的手,但等到妳真的跳下去的時候,腦筋卻是一片清晰的反白,妳極速降落,享受被空氣撕裂的感覺,勉力張開眼,窺探翻來覆去之後荒謬的山河大地。他叫妳捨棄吧,說他不想看到妳被雨傘包裹著的屍體,坐火車在地面高速行駛同樣會有刺激的快感。但也許在你經過高空墜落的過程後,對於快感,有更加強烈的要求吧。妳驕傲堅持地穿著軍服,有時還配戴一把短槍,摸著冷冷亮亮的槍,妳覺得自己的嘴角笑得有點冷酷,聞到了遺傳血液�的味道,開始對自己有了較明顯的認同,妳覺得終於可以貼近父親的軍旅生涯了, 妳甚至有機會回到父親在彼岸的故鄉。妳說,不久你被外派,算是深入敵境嗎,其實也還好,只不過一下車之後便感覺有人在一路尾隨,這是正常的,彼此都在玩這種遊戲,公開或暗中玩的都有。「我是都不怕的,跳降落傘,也沒摔死啊」。妳找到據點,一家貿易公司,�面的人都是紳士淑女,妳是來接洽商務的,大方地在此地進出,長期蒐集資料,做個像樣的生意人。妳說,好玩得很,工作之餘,到處閒晃,飽覽各地風光,偶爾會跟夥伴坐幾天的火車,跨省去玩,坐在火車�沒人知道妳在想什麼。「西伯利亞,什麼嘛。」妳對大江南北的奇景滿意極了,雖然任務在身,也是值得的,妳慢慢習慣了這種外派的日子,想到父親的戎馬生涯,妳體會到那種飄泊不定的日子,但妳也愈來愈獨立了。
「都不會想家嗎?」「當然會,久了就習慣了。」白天妳在公司�忙,周旋在各種貿易的雜務上,偶爾要出去做公關,就像一個台商,忙碌讓自己減少對家人的思量,偶爾打電話向家人報平安,還好靠著網路通訊的方便,可以經常與家人聯絡,甚至遠在天邊的朋友。有一天妳竟然收到一封蒸氣火車頭的e-mail,不用看妳便知道那是誰,妳望著火車頭,往事都上了心頭,妳流著淚按下開啟,沒有盡頭的草原,一列嶄新的子彈列車呼嘯其間,天空與草原在遠處接連,陽光灑得金光耀眼,野鳥竟與火車競速,畫面逐漸拉近到火車的玻璃窗,他在座位啟用筆記型電腦,手指撥打鍵盤,一封溫暖畫面的信封,浮上螢幕。「妳知我此時身在何處嗎?我早已在妳的內心�遊走多時了,只要妳的手指輕輕一觸,我就會出現在妳的電腦螢幕上,雖然是由電子組成的人與火車,但是卻可以比現實更燦爛絢麗,現在我們的情感與思念都已融入到電子�面了,更複雜更虛擬,卻也如此接近。列車將會帶我回到未完的夢�,�面雖然沒有真實的妳,但是有妳虛擬的影像。」妳不知他是從何處得知妳的消息,妳是不能讓他知道的,妳向同事報告這件事後,馬上對他採取隔離的措失,攔劫封阻。妳理當是神秘的,雖然你們曾是如此的親近。那一晚妳望著隔岸輝煌燦爛的十里燈火,內心脆弱得像一根玻璃棒,彷彿聽到了它掉落的聲音,清脆得嚇人心神,那是一個孤寂啃食心靈的月夜,雖然街燈下來往牽手的情人如此浪漫迷人。
妳的淚水沿著鼻樑熱熱地滑下,淌到了嘴角,鹹鹹澀澀,妳望著眼前繁華的燈光水色,說不上激動,只是平靜地失去了自主的神識,在這情境之下,也許這是一種精神自療的方式,心思必定在幽微處游移著,片刻間或許帶妳回到了山林的小屋,彷彿聞到了空氣中懸浮的細小顆粒,黑黑細細,輕飄飄,那黑色的雪粒,落到他的鼻尖,妳伸手一抹,他的半邊臉都糊了起來。想到這�,妳的肩膀終於輕輕地顫了起來,窗外幾片寬大的樹葉沉沉地打在水面上,搖糊了飄浮的燈影,散成許多碎裂的銀片,風冷冷地掃過水面,清冷的夜�透露著一股顫人的寒氣,穿透進妳的胃�,妳少女時的傷痛就隱藏在那�,一直到現在,仍不時隱隱地痛著。
妳定定地看著眼前進站的火車,眼�似乎泛著光,也許是鏡片的反射吧,但是感受愈是細膩,便愈是要多承受一些重量,我想那一晚的回憶一定讓妳百感交集。
「妳的胃受得了嗎?」那是妳的致命傷,不知何故,也許是天生的體質吧,高中少女時期,妳總感覺腹中有著微微的陣痛,那痛伴隨著經血而流出體外,妳只好長期吃著胃藥中和酸液的腐蝕。但是那一夜,妳的胃竟然沒有感覺,是痛的極致嗎?接到e-mail的時候,表示妳的行蹤已暴露,同時上級為了增加妳外派的經驗及磨鍊,決定將妳改派到其他國家唸學位,多個學者的身份,機會難得,妳奉命飛過去了。沒幾個月,妳的胃疾複發,妳仍隨身帶著當初醫師給的藥,只是這次妳的胃已破了大洞,在這異國土地,妳知道若不趕回國去,恐怕連父母都見不著了,上級批準了,妳一路上被檯著上了飛機,躺在幾萬英呎的高空,夜�,妳孤單地像一具飄浮在外太空的屍體,好像隨時要被排射出機外,成為宇宙間細微的塵埃。「如果那時有降落傘的話,我會飄得很瀟灑,哈。」妳半開玩笑,難掩嘴角的一絲落寞。飛機落地,妳發覺自己還沒死,家人早在機場等著,妳直接通關送進醫院開刀,幾個小時之後,妳的胃被割掉了三分之二,好長一段時間不停地吃藥打針吊點滴,妳元氣大傷,講話沒聲音,聲帶乾枯,骨頭似乎是裸露的,妳老爸說:「唉呀,女兒啊,妳這怎像個軍人。」說完之後,老淚縱橫。妳老媽在旁邊哭得斷了肝腸。躺在病床上,夜�,冷氣嗖嗖地吹,全身冰凍寒冷,像被放在太平間�,妳閉起眼,就想到了外太空的灰塵,什麼西伯利亞的陽光或草原,冰冷的地獄,真是個屁,妳只感覺到錐心的冷,生命真是虛幻,就像螢幕上的電子,出現與消滅同時進行。妳說,乾脆那一夜就冰著死掉好了,但是看到老爸老媽的淚,又讓妳無法瀟灑地冰凍至死,妳可能潛意識�真得想要變成一隻蠕動的肥蟲吧,不過那是不太現實的,那應該只是一種隱身的方式吧。對了,變身吧,讓上級抓不到妳。但是,最後妳知道了,變形的是妳的上級。「那……這件事,算是一種存在的主義嗎?」我問妳。
那一封虛幻的信,其實有點荒謬,因為上級懷疑妳洩了某些機密,剛好總部有人在鬥爭,妳是陪葬的犧牲品,調派這事是刻意安排的。妳的舊情人不在西伯利亞,也許是在布拉格。他說過你們是兩隻變形蟲,如此的話,荒謬的事件�必須有荒謬的元素,那才稱得上有些存在主義的調調,吊兒啷噹或蠻不乎地或忽略一些「不可承受之輕」。難怪妳說:我不會了解的。 「存在的主義,當然就是存在的啊,笨…。」妳慢慢說到了事件的核心,我的耳朵慢慢地豎了起來。「媽的,好像是在演一齣不可能的任務。」我終於說了聲媽的,那表示出我對官僚制度的厭惡,洩露出了我那條自由主義者的尾巴,其實應該說他媽的比較過癮,但是火車頭畢竟是一種浪漫與傷逝的象徵,我的言語可以不用如此地放浪。
大病一場後,你調回到總部上班,重新適應朝久晚五的生活,其實許多人都喜歡外放的任務,不用在此每日分析整理滿桌的資料與報表,妳當然懷念以前在外的日子。總部是人事鬥爭的大本營,�面流傳著各種的耳語與小道消息,後來妳才知道那信是同事發的。一位學妹跟妳一樣,結訓就被派到敵岸去。這學妹認識了一位高幹的兒子,原本以為可以探到些許情報,但是她不夠警覺,竟然與他談起了戀愛,這事被上級知道了,急急下了一道命令將她給遣送回國,冰了起來,從此她的身份便染上了一層嫌疑的色彩,意志不堅定,忠誠度不夠,這可嚴重,先列管,什麼事也不給她做,派來當妳的司機。後來她透露說,妳也被懷疑了。因為當初妳有幾次沒有向上級報備,自己回了幾趟妳老爸的家鄉,代父探望鄉親,消息傳回了總部。可能當地有人做了反間,搞破壞,說妳與敵方某人接近,言語間可能透露了據點的位置與人員名單,嚴重影響組織的生存與發展,一定要將妳召回國。妳的生平都在上級的掌握之內,包括妳深愛鐵道與火車的男朋友,奇怪的是,包括了他對妳說過的話,他們也都清楚。妳該知道有些他對妳說過的話,曾經在他的火車展宣傳資料出現過,也在他的個人網站四處散播,標題是「火車之愛」,妳們的愛也許已經傳遍了全世界的網路,只是網路的愛語是一種沒有止境的文字遊戲,多到沒人想多發一些時間去注意,妳也許沒去注意那小小的標題,那愛的小語,也許他故意把它隱藏在畫面的最角落吧,只有那最無聊以及做情報的人才會去按那個標題吧。幾年之後,妳的同事從網路上擷取了愛的小語,東改西改,成了一篇十足感性的網頁傳給妳,讓妳在河邊對著黑夜的燈火,傷心了一整夜。他們安排學妹到妳身邊,讓她把消息傳給妳,讓妳知道妳們兩個都是黑牌的人,一切都在他們的掌握當中,要妳們老老實實只做些固定的差事。學妹說,她不想幹了,每日活在別人監督的眼光之下,把她當瘟疫一樣,沒人敢碰她,都怕因此被染色了,把她跟同事們隔離開,擺明了要她走路。而且安排她來跟著妳,也是同樣的意思,表示妳們的忠誠都受到了懷疑,明的暗的都在使力,要將妳們排除到圈子外。妳知道了事情的始末之後,只剩下三分之一的胃又緊緊地抽了起來,但是胃�空空地吐不出東西來,只有苦澀的膽汁噎在喉頭與食道惡心地燒灼著。
手術之後,妳的體力一直沒恢復,也許開刀時的疼痛衝擊到那一條神經,使得妳走路時一隻腳總得直直地提起來挪移。更糟的是,腸胃的功能極差,隨時可能會有失禁的情況。妳感到極度的疲憊,只想休息,你跟老爸說,妳已經盡力了,老媽不捨地說:「孩子,至少妳還回得來,以前有人派出去,就沒再回來過。」終於妳跟那學妹一起遞上了辭呈。妳說,辭職後不久,妳就去了一趟布拉格。據說,那個城市�的人,對歷史對政治對人事的變遷,總是一副嘲諷冷漠的態度,不管生命中發生了什麼「不可承受的輕」,也能淡然地繼續平靜過下去,實在是有點詼諧而幽默的民族。即使百年難得一見的大水,即將衝掉他們歷史悠久的教堂與大橋,那他們的態度也是一樣的。妳在那�拍了許多的相片,那真是一個漂亮的歐洲古城啊,教堂及廣場前的妳,笑得平靜而淡然。我看了之後,覺得妳似乎已經忘了那個男人,在什麼天寒地凍的西伯利亞,研究火車頭,或是什麼的。妳說布拉格啊,到處是俊男美女,但是扒手也不少。
又一列火車進站了,妳看著遠遠的山頭,似乎不想再說什麼了,也許覺得「火車之愛」已經離妳太遠了,當初的浪漫象徵竟然朦上了不堪聞問的色彩。妳已很久沒有他的消息了,妳會希望他坐在一列駛向西伯利亞的火車上,對妳送出遙遠的祝福嗎?或是希望那火車在經過布拉格某隧道的時候,突然間地動山搖,岩石崩落,撞擊,封閉,並使火車隔絕了陽光草原,水與空氣,讓他的屍骨就此埋在深深的隧道�吧,永遠地,除非地殼變動,地球爆破。這樣的話,妳與他的故事,就真算稱得上是一段深深埋在妳心�的鐵道軼事了,如此的話,這一段隱密的事件,外人自然是無法得知的。當然,妳可以放心,我不會隨意向別人提起的,因為這事關妳個人的隱私與國家的機密,甚至我覺得連布拉格這三個字,聽起來也像是某一種保密的符號,隨意碰觸的話,也許會惹上意外的麻煩,到時說不定連我的愛情事件都會染上間諜的影子,最後被迫逃亡到西伯利亞逐牛牧羊,或在蒙古大草原飲水草而居,過著寒冷無聊的人生哩。
本文獲 第六屆 苗栗縣夢花文學獎 小說類 首獎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