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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2-02 10:17:29| 人氣110|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存檔:龍應台930507中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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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核心價值邁進 超越台灣主義

 ⊙龍應台
  
 【作者前言】「為台灣民主辯護」在華文世界引起前所未見的巨大迴響。在中國大陸,網路讀者一片激昂的罵聲,指控龍應台是「中華民 族叛徒」;許多知識分子則紛紛著文為「辯護」辯護。在台灣,最多 的還是表達知音的感動,但是也有人認為龍應台是「台灣民族叛徒」 。「中華民族主義」和「台灣民族主義」在這裡一頭撞上。

 這一篇,是我針對台灣文化之爭的最後一篇,此後暫不再就此發言。作為一個自認為誠實的知識分子,言所應言,但是言責也有盡時。該說的話,都說了;長夜漫漫,文明的燭光,閃爍難辨。

養豬戶的女兒

 我是一個鄉下警察的女兒。鄉下警察的待遇太差,養不起四個孩子 ,所以鄉下警察的妻就去編織魚網。一天織十個小時,可以掙八十塊 錢。她同時找到一塊荒地養豬,每天清晨到爛泥潭中割牧草做為飼料 。因為結網,她的手摸起來像繩索一樣粗;因為牧草割手,她麻粗的 手經常流血。

 十四歲的我所親近的世界由五種人構成。赤腳的漁民,在冬夜裡摸 著黑上船,清晨回來;常常有人去了不回來,妻女就在海灘上抱著衣 物招魂,哀哀哭泣。外省老兵扛著帶刺刀的步槍,巡守海岸,海的對 岸是他們妻女父母所在的家鄉,也是他們槍口瞄準的方向。

 老兵通常孤獨一生,往往死了好幾天之後才被人發覺。那能娶妻的 ,娶的通常是比他們更邊緣的人。從原住民部落出來,那眼睛深邃的 女人背著孩子,在防空洞上種絲瓜。  鄉裡有個大陳村,大陳人穿著在我看來是「古時候」的衣服,講一 種聽不懂的語言。梳著髻的婆婆艱難地彎身,在牆角燒煤,一群雞在 她腳邊。

 我心目中的「有錢人」,是鄉裡的醫生。他說閩南語,但是用日文 夾著德文寫藥單。似乎知道這外省鄉下警察連孩子的感冒藥都難以負 擔,他通常不收錢。而真正繳不起學費時,警察妻就?腆地去 向醫生借貸,醫生把錢放進她手裡,說,「小心孩子,不要感冒。」

 那鄉下警察兼養豬戶的小孩,我,講一口土氣的閩南語,就在外省 老兵、部落原住民、倉皇撤退的大陳人和閩南漁民的沈靜的溫柔環抱 中長大。幫母親餵完豬之後,來到父親面前;這湖南來的鄉下警察脫 了制服,坐在醬油色的竹椅上,他的白色汗衫已經被洗得稀薄,幾乎 就是破爛了。就著電力昏昏的燈,站著,我開始背誦
「滕王閣序」。 這是一九六七年的台灣。

 一九九九年九月,以政務官的身份我站在台北議會接受質詢,青天 霹靂而來的不是質詢,而是指控:「你,不是台灣人!」當我修復地 層下陷的林語堂、錢穆故居時,隆隆的指責是,「林語堂、錢穆都是 中國人,不是台灣人;你為什麼修他們的房子!」當我試圖將二二八 紀念館以公開競標的方式尋找經營者時,我必須忍受被指為「文化殺 手」,「外省文化局長在消滅台灣本土文化!」而時不時,一張匿名 的傳真信會交到我手上:「中國人,滾回去!」

 三年半,不吭聲,只是分秒必爭地把事情一件一件做出來。我可以 面對叫囂震天,不眨眼、不說話;我的篤定從哪裡來?  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滿面滄桑的漁民,那喝醉了就痛哭失聲的老兵 ,那逃走又被追回來的部落女人,那無法與人交談的大陳婆婆,那在 診室裡聽貝多芬的醫生,那鄉下警察和他養豬織網的妻子;這些鄉人 從未叫囂,卻給過我一生用之不盡的溫暖和信任。什麼是台灣人?不 必由你來告訴我。

簡單的公式簡化了真相

 北社副秘書長王美琇女士用「兩種文化想像」來解釋台灣目前的社 會分裂來由(四月二十三日中國時報):一種是「蔣氏政權撤退來台 後,在台灣社會不斷透過其所掌控的文化、教育、傳播的力量,有意 識和有計畫的長期形塑台灣人民的民族想像──我是中華民族、我是 中國人。」另一種就是「從土地情感、共同的歷史記憶與生活經驗自 然而然形塑而成的。」而台灣之所以發展出民主,就是由後面「這股 由土地情感自然而然形成的共同體想像,與長期黨外政治運動相結合 ,而迸發出推動台灣向前邁進的最大能量。」但是阻礙這種能量向前 邁進的,就是前面那一股「蔣家政權官方」操弄所培養出來的「中華 民族與中國人」的「想像共同體」。

 既然民主的障礙來自「中華民族的文化想像」,作者認為,「要消 除台灣內部盤根錯節的族群問題,以及建立一個健全的公民社會」, 方法就是「全力形塑以台灣為主體的『想像共同體』,並且盡一切努 力去創造何謂『台灣人』(當然包括五大族群)的文化想像。」

 這是一個線條分明的公式:蔣家政權=官方=中華文化=中國人= 反民主;土地情感=人民=台灣文化=台灣人=民主。未來努力的方 向,就是把前面這條方程式刪掉,剩下就是美好的「公民社會」了。 這幾乎就是近數年來民進黨執政的思維主軸。再度獲得執政權,民進 黨人已經提出要以文化論述來「形塑」台灣文化,這個公式因此值得 我們探討。

 公式總是有幾分道裡的,但是容易失之簡單,套在錯綜的歷史和複 雜的情感上,就會簡化了真相。譬如說,所有對中華文化或民族有所 認同的,都是國民黨愚民的結果嗎?不見得。台灣在國民黨來台之前 幾百年期間,漢文私塾和詩社就很發達,異族統治時,「中華民族」 情緒更是一觸即發。讀一讀熱愛台灣的巫永福先生在日據時代的詩吧 :「未曾見過的祖國/隔著海似近似遠/夢見的,在書上看見的/流 過幾千年在我的血液裡……還給我們祖國呀/向海喊叫/還我們祖國 呀!」或者被尊稱為「台灣新文學之父」的賴和:「家國興亡有遺恨 /子孫不肖負前功。」

 很多人,或許在歷史的演變中拋棄了這種認同,但是也有許多人保 留了這種認同,可能由於「蔣氏政權」的洗腦,但也可能由於他喜歡 唐詩宋詞,因為他嚮往大山大水,因為他對傳統戲曲情有獨鍾。就好 像今天對日本保存好感的人,不見得都是因為日本殖民政府的洗腦一 樣,文化情感是極其複雜的東西。那麼不管什麼原因保留了對「中華 民族」和「中華文化」認同的台灣人,是不是就應該被視為違背「台 灣主體性」,被排除在台灣的烏托邦之外呢?茄萣鄉的漁民、老兵、 原住民、大陳婆婆、鄉下警察,因為歷史經驗不同,心中的「文化想 像」可能有層層紋路犬牙交錯,他們每一個人是不是都有權利做自己 的堅持呢?誰又有資格去規定他們「應該」有什麼樣的文化想像?

 共識,是要有的,但是共識的達成,是經過自然而平等的溝通交流 ,還是由現在新的政權「透過其所掌控的文化、教育、傳播的力量, 有意識和有計畫地長期形塑台灣的民族想像」?
將畫布弄乾淨
 
 卡爾巴柏在「開放社會及其敵人」中對追求烏托邦的激進主義者曾 經提出警告。引用柏拉圖的話,他說,想要建造國家、改造人民的激 進主義者「將城邦與人民的性格當作畫布」, 掌權後「第一步工作 就是要將畫布弄乾淨。」什麼叫「將畫布弄乾淨」?就是「根除各種 現存的制度與傳統」,必要時,「以整肅、下放、驅逐、殺戮來進行 『清除』」,激進主義的結果,巴柏說,通常是生靈塗炭。

 巴柏在一九四三年所說的話,預告了二十世紀下半葉共產主義烏托 邦大實驗的慘烈悲劇。烏托邦的信仰者往往也是理想主義者,對於理 想的激情,使得他們容易為自己的信仰赴湯蹈火,也嚴峻要求他人生 死以赴。同時因為深信烏托邦目的的絕對崇高,所以採取的手段是否 合理是否道德,就不重要;換句話說,目的的崇高性可以批准手段的 卑下,可以豁免對手段的懷疑。

 烏托邦往往是一種國家想像,這種國家想像在激進者手中變成一個 終極標準,來衡量一切行為的善惡。「凡是對國家有利的就是善的、 道德的、正義的;威脅國家利益的就是壞的、罪惡的、不義的。為國 家利益服務的行動是道德的,危害國家利益的行動是不道德的。」

 這種道德邏輯,聽起來多麼熟悉。共產黨這麼告訴大陸的人民,國 民黨這麼告訴台灣的人民。令人不安的是,把「國家」兩個字換成「 台灣主體性」讀讀看:「凡是對台灣主體性有利的就是善的、道德的 、正義的;威脅台灣主體性的就是壞的、罪惡的、不義的。為台灣主 體性服務的行動是道德的,危害台灣主體性的行動是不道德的。」熟 悉嗎?這是民進黨的今日台灣。在「畫布」上不符合這種「文化想像 」的,要徹底清除,印上「正確」的符號。而「正確」與否,由黨的 「文化論述」來定。

 這種邏輯,用巴柏的語言稱呼,「就是集體主義的、部落的、集權 主義的道德理論」。

「台灣人」變成圖騰崇拜

 王美琇的文章說,「如果『台灣人』是民族認同、公民認同與國家 認同的綜合體,我們必須重新形塑什麼是『台灣人』?有關『台灣人 』的文化想像是什麼?……什麼是『台灣人』的精神象徵與文化傳承 ?……唯有我們讓這股形塑『台灣人』的文化力量,成為社會主流價 值,政治力最後才會靠攏過來。」

 使我沈思的是,「台灣人」三個字本身有任何意義嗎?「台灣人」 比「毛利人」、「菲律賓人」、「日本人」多一點什麼天賦異稟嗎? 為什麼說「台灣人」是民族認同、公民認同與國家認同的綜合體?為 什麼不說「公平」、「正義」、「民主」、「自由」,或甚至說「對 世界第一高樓的迷戀」,而是──「台灣人」?「台灣人」難道已經 成為圖騰,成為價值符號?

 處理九一一恐怖攻擊的紐約市長朱利安尼曾經對他的國家做過同樣 的提問:「我經常在想,是什麼讓美國這塊土地顯得特別?」他的答 案是這樣的:「林肯曾經說過,判斷一個人蘊含的美國成分多寡,不 是憑他的家譜,而是看他對美國的理念所信奉的程度……我們不是單 一種族,不屬單一血統,不講單一語言。憑藉著對民主政體、宗教自 由、資本主義,以及讓每個人選擇支配金錢之自由經濟體系的堅定信 念,將我們牢牢地拴在一起。由於對生命和法制的尊重,讓我們成為 美國人。」

 在民進黨的文化意識裡,判斷一個人蘊含的「台灣成分」多寡,卻 恰恰是看「家譜」、看「土地情感」、看愛不愛「台灣」,而不是看 愛不愛「公平正義」、愛不愛「法治人權」。「愛台灣」曾經是奪取 政權的手段──作為口號,它有號召力,因為它有正當性:面對國民 黨長期的而且與台灣現實嚴重脫節的大中國意識形態,突出台灣主體 性是歷史的必要,情感之所趨。但是「愛台灣」從口號變成命令,從 命令變成國家標準,有如竄出了實驗室的科學怪物,開始吞噬它所碰 觸的一切。一個為矯正國民黨的偏頗而用的手段,變成了終極目的本 體。而目的又被賦予道德崇高性,去合理化卑下的手段,譬如指控不 同意見者為「賣台」。

 「愛台灣」成了掌權者的道德電擊棒。

核心價值在哪裡?

 如果在「台灣主體性」的概念之中,被強調的是部落血緣,而民主 社會的核心價值──自由的心靈,人權的堅持,對異議的尊重、對法 制的遵守、對內部集權的反抗、對弱勢的照顧等等,反而被視為次要 ,我們究竟為什麼要「台灣主體性」?如果對抗中國民族主義的霸道 ,我們所使用的是一樣狗血噴頭的「台灣民族主義」,台灣的優越性 何在?如果在宣揚「台灣優先」的同時,外籍勞工被虐待、大陸新娘 被歧視,前線情治人員被背棄,政治不「正確」者被排擠,這個「台 灣優先」能被我們的良知接受嗎?如果統一無法保障公平正義的核心 價值,反而使這些價值屈服在所謂「國家的利益」之下,那麼統一為 我們所不願,但是,如果因為台灣獨立是一個偉大的烏托邦而在追求 偉大的過程中,誠信、正義、公平、寬容等等原則必須被犧牲,那麼 台灣獨立又是為了什麼?它難道不是一場自己背叛自己的偉大?

 「台灣人」的定義如果是唯我獨尊、排他的,那麼我恥為台灣人。 「台灣文化」的定義如果是狹隘閉塞、黨同伐異的,那麼我一定是一 個異議者。如果台灣的國家,不論是中華民國還是台灣民主國,變成 一個壓迫性格的「集體主義的、部落的、集權主義的」政體,那麼我 就是一個誓死的反對者、叛國者,因為我相信,不容許自由心靈存在 的國家,就不配讓我愛,不管它的名字是「台灣」還是「中國」,不 管它有幾斤幾兩的「土地情感」。

 在奪取權力的努力中,民進黨的意識形態急速地從挑戰權威轉向為 鞏固權力服務,把文化內部所有的壓迫簡單而廉價地解釋為族群壓迫 、「外來政權」壓迫,敵我之分,從來不去審視、不去面對自己的信 仰滋長出來的壓迫的本質。不敢誠實面對自己,鼓吹「族群融合」其 實和挑動「族群對立」都是以假治假。現在既然再度得到了政權,民 進黨中的諤諤之士是不是可能重新恢復心靈自由,找回當年自我批判 的精神呢?

 至於人民,在鋪天蓋地、國家欽定的「台灣主義」狂熱中,冷靜深 沉比什麼都重要,牢牢地抓住核心價值,讓我們用核心價值去批判台 灣、去檢驗所有神聖的謊言吧。台灣不值得愛,如果它不容許人們不愛它。

 (龍應台,作家、文化評論者,首任台北市文化局局長,現於香港城市大學中文系擔任客座教授。電子信箱:ytlung@cityu.edu.hk。 )

台長: alluringu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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