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眼 留學台灣返回故鄉，去了上海再回來，當了一年半的記者，嘗試換一雙眼睛看馬來西亞。

158愛的鼓勵 5訂閱站台

　　啊，我突然醒悟。妳捲起電線，臉從鏡子上移開，將吹風筒放入抽屜裡。站在半開的門外，意識到自己像個小孩，喃喃自語說不行了，請馬上停止，然後道歉，拾起毛巾洗澡。

 

　　撒嬌，讓自己像個孩子，從前是不太會的。家中有商人、校長、牡羊座少女，他們要我除去內向的個性。害羞等於內向，也ㄧ併改掉，盡管我可以說，不是害羞，只是不想說話。不行，你得學會交際。某日和堂哥出遊，車子上有陌生人。 我沉默了，堂哥說你該學會和人說話呀！背包旅行的樂趣就在於，和各式各樣的人們說話。從某刻開始，我變得樂意和陌生人交往。是我變了麼？但自那一刻起，我一直是這樣。往後的人生，父親買了我手機，母親送我皮包。我透過簡訊表白，掏錢付款像個大人。學會留ㄧ頭長髮飄逸，自個撘巴士回鄉，飛到台灣。而今站在半開的門外，望入昏黃的浴室。

 

　　一路來的成長（或說變化），也沒什麼好抱怨的吧！如果是村上，大約會這麼說，話語中帶著一絲不以為意、無奈和一點樂觀的氣味。然而那樣的樂觀來自悲觀吧！我這麼想。悲觀來到了盡頭，也許是樂觀的開始。反正再悲觀也沒用了，反正回不去了哪！不如寫點淡淡哀傷的東西吧。我忖度村上這番心情，邊對著鏡子擦拭短髮，水滴濺上鏡面，模糊了我千份之ㄧ的身影。是回不去了。無法想像過去是否會有什麼不一樣，導致今日的自己不似如今。人生是一幅藍圖，沒有修改試驗的機會。史鐵生不斷假設自己的人生，終究只能做如今的自己。

 

　　以為這樣的心情不會持續。浴室的門關上，便瞬間拋棄了孩童的心態，悄悄走進睡房，在妳身邊躺下。說，我又是大人了，該學會無私地擁抱所愛的人。妳將頭埋入胸裡，我摸了摸，抬頭看見電腦螢幕的保護程式，圖片從樹林跳到葉片，再跳到蟲子。是換了，冬季時是銀河和行星的畫面。我問妳為何是這一些？妳說那使妳感覺渺小，學會寬容。聽了讓人覺得悲傷。

 

　　人不僅僅必須成長脫離，也曉得如何一邊逃，一邊築牆。為了不讓自己回頭遁走，每逃離一段距離，便回頭砌磚。砌好了，繼續跑。霎時間我從圖像的改變上看見了牆，堅固而具體的，一道道矗立。不僅僅由人們的心靈所築造，也為客觀環境，時空遷移。人們逃離，嘗試回頭張望，努力攀爬，站在邊界上眺望。不過不能往下跳，太高，也太危險。此刻我正站在不久前築起的牆頭上，也站在愛情生發那一晚的牆上。

 

　　這邊是思念了，站在邊界的牆上。1989年，我一歲，柏林圍牆遭推倒。我們這一代人時常哀嘆錯過了巨大的年代，卻不曉得每一個生命都來得比這還悲壯無奈。為自己生命砌牆，永遠回不去，像個嘗試叛逆的小孩勉力爬上鄰家圍欄，遠遠觀望樹上的果。沒有吆喝，沒有狗吠，腳底生了根般。不，方才的我跨出了一隻腳，懸掛半空，在還未失去重心前及時抽回。而今我躺著，便是站在牆頭上了，懷年初來乍到的滋味。

 

　　闖入一個人的私生活，那裡存在著魔法。橘黃燈光打在深棕色柚木地板上，而裡頭的倒影被木頭的紋路干擾，使之顯得陳舊、古老而高雅。九樓敞開的窗戶傳入交通呼嘯，一二聲狗吠穿出某一條暗巷（原來是鄰家所養）；遠方看板忽暗忽明，巨大的數字告訴我時間正在都市裡流竄。皮革沙發後是長桌，廚房有白色吧檯。液晶電視前我坐著，妳端來熱茶。寒冷的冬夜裡，坐在窗邊看書，那一些街面的喧囂倏地令我想起麻坡十字路口轉角上的老家。這樣的聲音伴隨小孩們入眠，還有樑上塵埃，做蜘蛛的被。原來我對這一股喧囂的懷念來自久遠的鄉愁。

 

　　換了，我說。每換一次季妳便會更動。現在已是春天，剛要入夏。習慣妳房間像習慣妳，只是到達這裡了，回頭，便碰上了牆。也許牆中也包含了習慣的磚？剛剛我爬上牆頭，妳是否知曉？或說妳其實也在牆線遙遠的另一端眺望？我們是夢旅人裡的烏鴉女，逃出精神院，在牆上，我眺望童年歲月，妳望妳家裡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