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床上,看妳滴出香水,抹上乳液,接著在母親回來之前不得不告別。那令我覺得像被驅逐一樣,雖然只是告別。只得在萬般無奈下,於沉沉黑夜的一隅明室中,收拾打點自己所攙來的一切,衣物、毛巾、牙刷、洗臉霜、潤膚乳,然後和衣躺下,在沉沉黑夜的沉沉黑夜中流淚、睡覺。時鐘點滴敲響林中的鳥,貓頭鷹合眼酣眠,立夏的凌晨透亮。而故意錯過的鈴鐺一再響起,催促旅人離開,像乍地響起的獵槍,警告我揹起屬於自己的重量,踩出大門,乘著電梯下降,返回日常生活之中。「好不甘心啊,好不容易安定下來,又被城市給流放。」
事物之間的恆常關係,並非單一或直接對等的。事與事,物與物之間,各自擁有自己的力量,彼此吸引,同時排斥。我想說,就像是行星之間的狀態,和諧的維持所依靠的是吸引力,與離心力的抗衡。和諧卻同時是矛盾的。做為完全包容的一個個體的家,除了是避風港,也是戒備森嚴的城堡,衛兵持戈覆甲,森森雙目毫不鬆懈,不容他人的侵犯。妳的家不容我侵犯。故而在母親回來之前,我不得不百般拖延,在最後一秒猛然下定決心,懷著矯枉過正的堅強離開。一邊走一邊蹙起眉頭,想像著前方的目標,想著無法就此駐腳。之所以拉潘哲爾(Rapunzel)的故事如此美好,王子藉公主的長髮攀上高塔;之所以羅密歐與朱莉葉的幽會扣人心弦;之所以所有的愛情劇須要一個徹夜跪在家門外祈求愛情的幕,不外乎因他/她們以各種姿態對抗家的堡壘,或偷偷潛入,或長駐期待,或破門硬闖。他/她們正以無比的堅毅對抗愛人的避風港。
我的家我的避風港,卻不是我時常懷念的地方。她是最後的歸宿,及疲憊了,走投無路時最想念的地方。遺憾的是,我的家並不將我牢牢牽綁,反而鼓勵我離開她,到更遠的地方去獨自生活。我的家把我推向遠方,要我在陌生之中獲得獨立,以及屬於自己的生存空間。慶幸的是,我的家從來就不是監獄,而父母親也不是看守塔。男兒志在四方,豈得困守於一隅方室中?自小我仰望姊姊,羨慕她先我一步長大成人,率先取得了自由,以及屬於她自己的生活。如今我也逐漸得到那樣的光芒,像冰河洗劍般努力使之發光發亮,磨之以堅石,使之鋒利、堅韌而剛強。某一夜晚,我因病重而嘔吐在床,驀然間我憶起家裡的一切,早晨上學時母親泡美祿,鐵湯匙和瓷杯碰撞發出清脆的叮叮響。我坐在椅上,等著冒著煙的熱飲端上。啊,親愛的家,我的避風港,是否妳推我向遠方?像小孩放風箏,刹時間回不去哪!
她說不喜歡家族,太多人員,太多複雜的關係和事情,太多的比較和爭奪。你知道的,她說,親戚間總是互相誇耀孩子的成就,彼此的收入以及汽車的大小和牌子。唉呀,妳知道的,我孩子自小多愁善感,現在寫得一手好文章。即連多愁善感都散發著廉價的光芒。你知道的,這使我開始討厭自己這番個性,卻沒有辦法。她娓娓道來她年歲尚小時候,奶奶如何重男輕女,和堂兄弟一同放學下課,他們躲在傘底,而自己淋雨。眼前的親戚們和樂融融,在自己眼前逐漸壯大如一棵小樹旁參天生長,直入雲霄,而自己像個糞便被吸收了營養,接著被排泄,一文不值。我瞭解的,當初自己不也因為對方父母反對而分手嗎?瞬間覺得自己漂泊無辜,瞬間覺得渾身污穢不堪,她說。
我知道的,家族龐大必不免牽扯糾纏。親戚間為各種原因、利益而勾心鬥角,互不相容。邊緣的線在其中越拉越長,最終「啪」一聲斷開。與其說親戚,不如說人,就像我們日常生活中常見到的人,日日上演鄉土劇的情節。龐大的家族使妳重新審視家庭關係,妳的小小家庭被包覆其中,妳懷疑是否有天這番事也將在妳父母身上重演?像個邊緣人,妳站在家族之外。而既然妳的家庭構成家族的一環,不得不使妳也從至親的父母兄弟姊妹身邊退開一步,靜靜觀察、思考。妳在思考如何重新建立一個完整的家,如何維持,如何重新加以信任,重新投入其中。這樣,妳眼前原來無比堅固的小家庭,從此不再完璧無瑕。被完全包容的同時,勢必將完全獻出自己。
各種因素所產生的家的離心力,將我們從家庭的核心中推開,站在邊緣上進退失據。妳知道情感的包容亦等同於犧牲,避風港同時是壓在妳背上的巴別塔。事實上是,沒有一處地方是可以徹徹底底、完完全全地包容妳的,包括國家乃至於社會、學校、家庭,任何大小場所。我們只是在進行交換,或心不甘情不願,或毫無怨言。在知曉了這一事實後,妳花了許多年尋找那失去的樂園,尋找理想的國度和烏托邦。妳四處旅行,談戀愛、交朋友。每隔一段時間便回家探望。妳耐心接觸,等待變化,期盼結果。最後妳似乎放棄了。有些失望,卻也坦然接受。人生在世,唯有盡人事而已。相信神,或相信自己。薛西弗斯無疑是太慘了。對不起,我還抱著希望,卻也同時察覺到那靈魂深處的心中有一個洞口,恐怕是永遠無法彌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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