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舜欽 《初晴遊滄浪亭》
夜雨連明春水生,嬌雲濃暖弄微晴;
簾虛日薄花竹靜,時有乳鴿相對鳴。
蘇州園林已被列為世界文化遺產,《滄浪亭》是蘇州園林中的佼佼者。是蘇州四大名園之一,也是現存最古老的一座園林。《滄浪亭》是一座風格獨特的園林,未入園門先見景,一灣清流將園緊緊環繞,園內參天古木,亭臺樓閣,一條復廊,將園內之山和園外之水連為一體。踱橋入園,只見山石橫臥,將滿園景色深深遮掩,循廊西行,有藕花小榭、鋤月軒等;南折,曲廊中置禦碑,上刻康熙帝南巡時題寫的詩聯。南有清香館、五百名賢祠。祠南為翠玲瓏。祠之東為明道堂。西南樓閣下疊石為洞,名印心石屋;石屋上有高閣兩層,名看山樓。明道堂後假山上,滄浪古亭坐落山巔,此處四週老樹參天,怪石嶙峋。古亭石枋上《滄浪亭》三字為俞樾所書,亭柱有聯「清風明月本無價,近水遠山皆有情。」過亭向北,沿長廊而行,透過廊壁上的漏窗,可略窺園外風光。這些漏窗無一雷同,被稱作滄浪亭一絕。廊東北盡頭有臨水而築的觀魚處,屏風板上有現代學者蔣吟秋所書蘇舜欽《滄浪亭記》。沿廊西行為面水軒,軒前豎有清康熙年間江蘇巡撫宋葷所撰《重修滄浪亭記》碑。
人們提起滄浪亭,自然而然就會想起它的創建者蘇舜欽。
北宋慶曆五年(1045),蘇舜欽蒙冤遭貶,流寓到蘇州,見五代孫承佑的廢園「草樹鬱然,崇埠廣水」,便以四萬錢購得。蘇舜欽遭貶後便自號滄浪翁,吟唱著「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濁我足」的漁父歌,在城市中過起了隱逸山水、逍遙自樂的生活。
蘇舜欽是北宋著名詩人,生於宋真宗大中祥符元年(1008),字子美,梓州桐山(今四川中江)人,生於開封(今屬河南)。《宋史》本傳云:「舜欽少慷慨有大志,狀貌魁偉」。二十一歲時以父任補太廟齋郎,調滎陽縣尉,對此微職,他不以為然,「鎖其廳而去」。後靠自己努力,考中進士,改任光祿寺主簿,知蒙城縣(今屬安徽),上任後就「竄一巨豪,杖殺一黠吏」,一邑為之驚悚。
不久,乃父去世,蘇舜欽帶了臨產的妻子鄭氏到長安奔喪,路上,鄭氏因馬駭墜地受傷,到長安分娩後,帶傷而逝。蘇舜欽守父喪三年,服除,知長垣縣,又遷大理評事。蘇舜欽年輕時就數次上書言事,縱論時政,先後上過《上三司副使段公書》、《咨目七事》、《乞納諫書》等,要求開通言路,懲治弊政。由於他多次上書,「無所回避,群小為之側目」。蘇舜欽得到改革派領袖范仲淹的賞識,薦其才,為集賢校理、監進奏院;宰相杜衍也重其才,將女兒嫁給了他。慶曆四年(1044),范仲淹和杜衍、富弼等全面展開改革更治的新政,樞密使章得像、御史中丞王拱辰等極力反對。那一年秋天,蘇舜欽循舊例,以賣公文紙的錢宴請同僚、賓客,保守派王拱辰等抓住此事,借題發揮,彈劾蘇舜欽「監主自盜」,這就是所謂「進奏院事件」,致使「舜欽與巽俱坐自盜除名」,蘇舜欽入獄受審,後被革職為民,其他赴宴者十余人也悉數被貶,被逐。《宋史》云:「此事 世以為過薄,而拱辰等方自喜曰:「吾一舉網盡矣!」
蘇舜欽在政治上屬於范仲淹為首的革新集團,而且有些主張比范仲淹還激進一些。在文學方面,他工詩並擅長散文。他是歐陽修的詩友,與梅堯臣齊名。北宋中葉,文壇領袖是歐陽修,他在參加政治鬥爭的同時,倡導詩風、文風的改革,蘇舜欽、梅堯臣即是他重要的同志。他們主張詩歌要反映現實生活,反對西昆體的浮艷晦澀,提倡新詩風;散文方面,反對晚唐以來的文風,主張繼承韓愈的道統和文統。
蘇舜欽的詩作充滿了對國家安危的關心、對人民疾苦的同情,以及滿懷著的報國壯志。
蘇舜欽的詩對宋詩革新有較大影響。蘇舜欽還兼擅書法,歐陽修曾說他「又喜行草書,皆可愛,故其雖短章醉墨,落筆爭為人所傳」。范仲淹《岳陽樓記》寫成後,也是由蘇舜欽行書刻石的。
蘇舜欽被廢放後,於慶曆五年(1045)攜妻子南下,流寓蘇州。他早就喜愛蘇州盤門一帶的風景,他曾在《過蘇州》一詩中寫道:「東出盤門刮眼明,蕭蕭疏雨更陰晴。綠楊白鷺俱自得,近水遠山皆有情。”這次他在府學東邊發現一塊棄地,那裏草木茂盛,崇阜廣水,附近還有荒蕪的池館,相傳原為五代吳越王錢元鐐的池館,蘇舜欽知是他的近戚中吳軍節度使孫承佑的別墅。於是他花了四萬錢將它買下,加以修葺,還在水旁築亭,取《楚辭.漁父》中「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之意,將此園命名為《滄浪亭》。他還自號《滄浪翁》,並撰寫了《滄浪亭記》,文中描繪了《滄浪亭》「前竹後水」、「澄川翠幹」等景物,和自己登舟容與、舉觴舒嘯的退隱生活。他又寫《滄浪亭》詩云:「一涇抱幽山,居然城市間。高軒面曲水,修竹慰愁顏。跡與豺狼遠,心隨魚鳥閒。吾甘老此境,無暇事機關。」
蘇舜欽在蘇州過了約三年的退隱生活,寫了不少有關滄浪亭和蘇州的詩作。慶曆八年(1048),蘇舜欽復官,授湖州長史,同年十二月病卒,此時才四十一歲。歐陽修為他寫了墓誌銘。
蘇舜欽去世後,滄浪亭曾屢易其主,後為章申公家所有。
章將花園擴大,建築大閣,又在山上起堂,他還在滄浪亭北面購得一座洞山,動工時發現地下都是一些嵌空的大石,傳為五代廣陵王所藏,於是加以擴展,兩山相對,遂成一大園。南宋時曾為抗金名將韓世忠的府第,他於二山之間築橋,稱為「飛虹」。明代改為大雲庵,有僧人主持。清康熙初,巡撫王新於此建蘇公祠。宋犖作巡撫時也曾親訪遺跡,於康熙三十五年重修,把臨水的亭子移建於山阜之上,有文徵明隸書《滄浪亭》作匾額。清代又改為五百名賢祠,祠壁刻有五百名賢像,大多是蘇州人,其中有吳季扎、王士楨等。太平天國時期蘇州頻經戰爭,滄浪亭亦遭毀壞,清同治十二年(1873)又重建。此後又經過多次修葺,但其基本格局仍與當時相去不遠。
《滄浪亭》建築頗具匠心,以古樸清幽為其風格,以山林野趣在蘇州諸園中獨樹一幟。
園以人傳,《滄浪亭》因蘇舜欽而聲名大著,歷代文人墨客競相吟,名士方家紛至踏來。明代文徵明作《滄浪池上》云:「楊柳陰陰十畝塘,昔人從此滄浪。春風依舊吹芳杜,陳跡無多半夕陽。積雨經時荒渚斷,跳魚一聚晚波涼。渺然詩思江湖近,便欲相攜上野航。」清乾隆年間,《浮生六記》的作者沈復曾居於蘇州滄浪亭畔,在《浮生六記》裏有一段描寫他於中秋攜妻挈妹去滄浪亭賞月的情景:「中秋日,余病初愈,以蕓(沈妻)半年新婦,未嘗一至間壁之滄浪亭,先令老仆約守者勿放閒人。于將晚時,偕蕓及余幼妹,一嫗一婢扶焉。老仆前導,過石橋,進門,折東曲徑而入,疊石成山,林木蔥翠。亭在土山之巔,循級至亭心,周望極目可數裏,炊煙四起,晚霞爛然。隔岸名‘近山林’,為大憲行臺宴集之地,時正誼書院未起也。攜一毯設亭中,席地環坐,守者烹茶而進。少焉,一輪明月已上林梢,漸覺風生袖底,月到波心,俗慮塵懷,爽然頓釋。云曰:「今日之遊樂矣!若駕一葉扁舟,往來亭下,不更快哉?」這些名人的吟和軼事,更使滄浪亭增添了熠熠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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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以罪廢,無所歸。扁舟吳中,始僦舍以處。時盛夏蒸燠,土居皆褊狹,不能出氣,思得高爽虛辟之地,以舒所懷,不可得也。
一日過郡學,東顧草樹鬱然,崇阜廣水,不類乎城中。並水得微徑于雜花修竹之間。東趨數百步,有棄地,縱廣合五六十尋,三向皆水也。杠之南,其地益闊,旁無民居,左右皆林木相虧蔽。訪諸舊老,雲錢氏有國,近戚孫承右之池館也。坳隆勝勢,遺意尚存。予愛而徘徊,遂以錢四萬得之,構亭北碕,號‘滄浪’焉。前竹後水,水之陽又竹,無窮極。澄川翠幹,光影會合於軒戶之間,尤與風月為相宜。予時榜小舟,幅巾以往,至則灑然忘其歸。觴而浩歌,踞而仰嘯,野老不至,魚鳥共樂。形骸既適則神不煩,觀聽無邪則道以明;返思向之汩汩榮辱之場,日與錙銖利害相磨戛,隔此真趣,不亦鄙哉!
噫!人固動物耳。情橫于內而性伏,必外寓于物而後遣。寓久則溺,以為當然;非勝是而易之,則悲而不開。惟仕宦溺人為至深。古之才哲君子,有一失而至於死者多矣,是未知所以自勝之道。予既廢而獲斯境,安於衝曠,不與眾驅,因之復能乎內外失得之原,沃然有得,笑閔萬古。尚未能忘其所寓目,用是以為勝焉!
蘇舜欽的直言敢諫,是北宋少數勇於議論朝政的古文家。
歐陽修在〈湖州長史蘇君墓志銘〉中云:「位雖卑,數上疏朝廷大事,敢道人之所難言。」當時范仲淹與宰相杜衍等人執政,大刀闊斧欲革新弊政,遭到保守一派反對。因蘇舜欽為杜衍之婿,在政治立場也傾向於范、杜,故被保守派視為政敵。在慶曆四年(1044)秋天,御史王拱辰借機構陷,彈劾蘇舜欽在進奏院祠神時,用鬻故紙公錢宴請賓客,監守自盜,想以此來動搖杜衍的地位。最後蘇氏被去職為民,流寓蘇州。《滄浪亭》 即在今江蘇省蘇州市城南,是中國長江以南歷史最悠久的園林。本文通過對營建滄浪亭的始末經過,結合抒發對生活的具體感受,另一方面也反映出作者仕途失意的抑鬱及苦悶。
首即點出當時的遭遇和在蘇州原本所處的惡劣環境,更進一步以環境之惡,間接透露其內心的憤悶和抑鬱,簡單幾筆,便將文路分歧兩脈。接著續寫發現及購置空地,建築滄浪亭的詳細經過,帶出一片蘇州的好山好水。東郡附近的棄地,原是五代吳越王近戚孫承祐的池館遺址,因作者「愛而徘徊」,遂以四萬錢購得,並建一亭,取名「滄浪」。滄浪二字,取義於古代民歌「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寓有政治污濁則隱退閑居之意。除此之外,又扣住首段「思得高爽虛闢之地」,答到內外皆沖曠的心曲,如此追求自然的態度,表現在由亭中可看見的景色:「前竹後水,水之陽又竹,無窮極,澄川翠榦,光影會合於軒戶之間,尤與風月為相宜。」勾勒出一處引人嚮往的美景。
環境的幽靜嫻雅,使作者「灑然而忘其歸」,也進而忘卻先前在政治上遭遇的挫敗。第三段作者細緻描述其身處自然的生活樣貌:「觴而浩歌,踞而仰嘯,野老不至,魚鳥共樂。」外在的恬淡不僅使他生理上獲得平靜,連心裡層面也得到了淨化,日復一日影響著他對生命的態度。文情一轉,從寫景抒情,而領會議論;由比較自身今昔的生活經驗,反悟人生真正的快樂,對於過去汲汲於功利感到凡庸粗鄙。此段一掃先前的苦悶心情,以樂觀優閒的態度論世。
文末再進一步開展議論,由身世感慨的角度而發,認為人的欲望、情感一直潛伏在內心,必須借著外物加以排遣,倘若任其沉溺更深,不去改變克服,悲傷勢必盈滿胸臆。而仕宦、名利的追求最易使人陷於內而不可自拔,古代便有許多才德之士,因政治失意而憂悶喪命,都是沒有加以克服、超越之故。作者慶幸自己被逐出官場,因禍得福,找到清靜住所,悟出得失進退的價值而解脫,能沖曠自守,不與眾人追求名利。這般現身說法,點明了寫作本文的旨意。
本文受了唐柳宗元山水記的影響,字句簡明精鍊,風格勁峭。採取移步換景的手法,來寫滄浪亭的位置,及周遭景物,使讀者好似隨著作者一同進入了那座清幽園林一般。作者更是將敘事、抒情和議論三者融合為一,結構層次清晰,情感鮮明,議論也鞭辟入裡。以自身的經歷,加入豐沛的情感,不空為論議,行文中所表現的胸襟氣度,是值得後人體會與借鏡的。
《淮中晚泊犢頭 》
春陰垂野草青青,時有幽花一樹明;
晚泊孤舟古祠下,滿川風雨看潮生。
好飲酒,每晚讀書都要喝上一斗。其岳丈知道後大笑,曰:「有如此下物,一斗誠不為多也。」其詩與梅堯臣齊名,美稱「蘇梅」,被贊為宋詩「開山祖師」。著有《蘇學士集》(又名《蘇子美集》)16卷。《城南感懷呈永叔》、《吾聞》、《淮中晚泊犢頭》等為其代表作。其所感情奔放,風格豪邁而筆力雄健。散文崇尚韓愈、柳宗元,有代表作《滄浪亭記》。
梅堯臣與蘇舜欽
梅堯臣(1002—1060),字聖俞,宣州宣城(安徽宣城)人。
作過主簿、縣令等小官,一生窮困不得志。詩很著名,尤為歐陽修所稱賞。他們互相唱和,並以韓孟自況。歐陽修認為梅堯臣詩的成就是和他的貧困生活有密切關係的,所謂「非詩之能窮人,殆窮者而後工也」(《梅聖俞詩集序》)。梅堯臣也曾經自稱「囊橐無嫌貧似舊,風騷有喜句多新」(《詩癖》)。官小家貧,使他接近苦難的人民,看到廣闊的現實,這是梅堯臣的詩所以能工的根本原因。
梅堯臣認為詩是「因事有所激,因物興以通」而產生的;「國風」是要使下情上達,「雅頌」也要有所刺美,表現了現實主義觀點。他憤慨當時「煙雲寫形象,葩卉詠青紅」的浮豔詩風,使詩僅僅成為一種遊戲的技藝(《答韓三子華……見贈述詩》)。他的詩不僅在內容上接觸到現實社會生活,具有較強的人民性,作風也是和西昆派對立的。在《田家語》中,詩人對於人民所遭受的賦稅、徭役、天災、人禍等等迫害,提出悲憤的控訴。
如《汝墳貧女》:
汝墳貧家女,行哭聲悽愴。
自言有老父,孤獨無丁壯。
郡吏來何暴,縣官不敢抗。
督遣勿稽留,龍鍾去攜杖。
勤勤囑四鄰,幸願相依傍。
適聞閭裏歸,問訊疑猶強。
果然寒雨中,僵死壤河上。
弱質無以托,橫屍無以葬。
生女不如男,雖存何所當。
拊膺呼蒼天,生死將奈向!
詩題下自注說:「時再點弓手,老幼俱集。大雨甚寒,道死百餘人,自壤河至昆陽老牛陂,僵屍相繼。」詩人描繪了汝墳貧女的悲慘遭遇,指斥了統治者的無情和殘暴。
《小村》一詩更形象地寫出農村的荒涼景象和農民的困苦生活:
淮闊洲多忽有村,棘籬疏敗謾為門。
寒雞得食自呼伴,老叟無衣猶抱孫。
野艇鳥翹唯斷纜,枯桑水齧只危根。
嗟哉生計一如此,謬入王民版籍論。
其他如《陶者》:「陶盡門前土,屋上無片瓦。十指不沾泥,鱗鱗居大廈。」直接反映了貧富階級的尖銳對立。《田家》、《織婦》、《逢牧》等,也都反映了人民貧困的生活,表現了對勞動人民的同情和對殘暴官吏的不滿。
梅堯臣有不少寫景抒情詩,意境新穎,饒有情趣。
如《魯山山行》:
適與野情愜,千山高複低。
好峰隨處改,幽徑獨行迷。
霜落熊升樹,林空鹿飲溪。
人家在何處為雲外一聲雞。
描寫晚秋山間的蕭瑟景色,細緻入微。
此外如「回堤溯清風,淡月生古柳」(《憶吳淞江晚泊》);「五更千里夢,殘月一城雞」(《夢後寄歐陽永叔》);「野鳧眠岸有閑意,老樹著花無醜枝」(《東溪》):也都是別具剪裁,捕捉異常新穎的景物形象的句子。
梅堯臣和歐陽修論詩時曾說過:「詩家雖主意,而造語亦難。若意新語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為善也。必能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然後為至矣。」(見《六一詩話》)這說明他寫詩,既要求形象的鮮明突出,也要求意境的深遠含蓄。歐陽修說他的詩,「其初喜為清麗,閑(當為間)肆平淡,久則涵演深遠,間亦琢刻以出「怪巧」(《梅聖俞墓誌銘》)。他自己也說:「作詩無古今,唯造平淡難。」(《讀邵不疑學士詩卷》)從實際看,他的詩雖不廢「怪巧」,而基本風格特徵確乎可以說是「平淡」。
這種力求風格平淡,狀物鮮明,含意深遠的詩風,不僅糾正了西昆派錯采鏤金、內容淺薄無味的作法,而且也適當糾正了追蹤韓愈的作者過分議論化、散文化的偏向。宋人龔嘯說他「去浮靡之習,超然於昆體極弊之際;存古淡之道,卓然于諸大家未起之先」(《宛陵先生集·附錄》)。這是很有見地的。但梅堯臣的詩反映現實社會生活,實遠不夠深廣。他作了大量的應酬詩,即歐陽修所謂「其應於人者多,故辭非一體」(同上)。在許多日常生活的描寫中,如「一杯獨飲愁何有,孤榻無人膝自搖」、「擗包欲咀牙全動,舉盞逢衰酒易酣」:雖琢句新穎,終覺淺薄乏味。
蘇舜欽(1008—1048),字子美。他年輕時即不顧流俗恥笑,和穆修一起提倡古文,比尹洙、歐陽修等開始作古文都早。二十七歲中進士後,作過縣令、大理評事等小官,「位雖卑,數上疏論朝廷大事,敢道人之所難言」(歐陽修《湖州長史蘇君墓誌銘》)。因此為保守派官僚王拱辰等所誣陷,由集賢校理被廢除名。後居蘇州,買水石,作滄浪亭,日益讀書,大涵肆於六經,而時發其憤悶於歌詩(同上)。
蘇舜欽以詩和梅堯臣齊名,時稱蘇梅。
實際他們的性格「放檢不同調」,詩風也很不一樣。
蘇舜欽雖曾以「會將趨古淡」自勉,但他的詩終究是粗獷豪邁的,和梅堯臣的委婉閑淡顯然不同。梅詩對統治階級罪惡的揭露是比較和平含蓄的,而蘇詩指陳時弊,則直截痛快,略無隱諱。如《城南感懷呈永叔》,直寫見聞,一方面是人民在嚴重災荒下,被迫采毒草充饑,以致「十有八九死,當路橫其屍,犬彘咋其骨,烏鳶啄其皮」;而另一方面則是“高位厭梁肉,坐論攙雲霓”!這種對黑暗現實的揭露和控訴,反映了廣大人民和統治者深刻的階級矛盾。又如《吳越大旱》同樣指斥了統治者不顧“炎暑發厲氣,死者道路積”的慘狀,仍舊殘酷壓榨人民的罪行。作為一個懷有愛國思想、熱烈希望反抗民族壓迫的詩人,《慶州敗》一篇具有更鮮明的特點:
「無戰王者師,有備軍之志」,天下承平數十年,此語雖存人所棄。今歲西戎背世盟,直隨秋風寇邊城,屠殺熟戶燒障堡,十萬馳騁山嶽傾。國家防塞今有誰為官?承制乳臭兒,酣觴大嚼乃事業,何嘗識會兵之機。符移火急搜卒乘,意謂就戮如縛屍;未成一軍已出戰,驅逐急使緣險虛。馬肥甲重士飽喘,雖有弓劍何所施!連顛自欲墮深谷,虜騎笑指聲嘻嘻。一麾發伏雁行出,山下掩截成重圍。我軍免胄乞死所,承制面縛交涕夷。逡巡下令藝者全,爭獻小技歌且吹;其餘劓馘放之去,東走矢液皆淋漓。首無耳准若怪獸,不自愧恥猶生歸!守者沮氣陷者苦,盡由主將之所為。地機不見欲僥倖,羞辱中國堪傷悲!
詩人對北宋王朝統治者麻痹於「承平」,以及在對西夏作戰中邊塞將帥的喪師辱國,揭露不留餘地。在《吾聞》中,詩人激昂慷慨地陳述了保衛祖國的雄心壯志,抒發了熱愛祖國的強烈感情。其他如《蜀士》、《己卯冬大寒有感》等,或憤慨于統治者的昏昧失策,或關切邊境士後和廣大人民的苦難,或寄寓自己的理想和希望,也都表現了強烈的現實主義精神。
蘇舜欽的許多寫景抒情詩,意境開闊,也和梅堯臣的不同。
如《中秋松江新橋對月……》:
月晃長江上下同,畫橋橫絕冷光中。
雲頭豔豔開金餅,水面沈沈臥彩虹。
佛氏解為銀世界,仙家多住玉華宮。
地雄景勝言不盡,但欲追隨乘曉風。
少數小詩也寫得鮮明入畫,如《淮中晚泊犢頭》等。蘇舜欽的詩,由於他的豪情壯志和憤慨不平,以感情奔放、直率自然見長;但短處也正在這裏,他往往落筆急書,不夠精煉,即歐陽修所謂「盈前盡珠璣,一一難揀汰」;因而缺乏含蓄和韻味。
《城南感懷呈永叔》
春陽泛野動,春陰與天低。遠林氣藹藹,長道風依依。
覽物雖暫適,感懷翻然移。所見既可駭,所聞良可悲。
去年水後旱,田畝不及犁。冬溫晚得雪,宿麥生者稀。
前去固無望,即日已苦饑。老稚滿田野,斫掘尋鳧茈。
此物近亦盡,卷耳共所資。昔云能驅風,充腹理不疑;
今乃有毒厲,腸胃生瘡痍。十月七八死,當路橫其屍。
犬彘咋其骨,烏鳶啄其皮。胡為殘良民,令此鳥獸肥?
天豈意如此?泱蕩莫可知!高位厭梁肉,坐論攙雲霓。
豈無富人術,使之長熙熙?我今饑伶俜,憫此復自思:
自濟既不暇,將復奈爾為!愁憤徒滿胸,嶸嶸不能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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