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他是我的恩師,也是我的父親
早上八點十五分,淡水馬偕醫院小兒科晨會。九點鐘,兒科病房查房。我拎著聽診器,快步走在最前面,住院醫師亦步亦趨的跟在身後,推車上疊著厚厚的住院病歷。清喉嚨,邁步走進病房,微笑,解釋病情,安撫家屬,向生病的孩子拌個鬼臉,離開,然後走向下一位病人。看完所有的住院患者,和住院醫師討論治療方向,跟護理人員說謝謝,然後到病歷室寫病歷。吃過午飯,門診開始,打上領帶,梳過頭髮,喝口水,開始連續講四個小時的話。晚上六點,在門診電腦前查看一些醫學文獻,然後回家,準備與家人享天倫之樂。這是我的一天。
我是馬偕醫院小兒科主治醫師黃瑽寧,我的父親也是馬偕醫院小兒科主治醫師,黃富源教授。一九七二年,我的父親進入馬偕醫院,也是這樣開始他一天的生活;而今天的我,正在跟隨他的腳蹤行。
在台灣,醫生曾經是個點石成金的行業。在那個年代,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醫科天下知;不論這個少年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家裡有錢沒錢,考上醫科像是人生鍍了金一般,裡面是什麼通通都不重要了。那個年代的醫生,吃了一輩子的甜頭,莫不希望自己兒子能克紹箕裘,繼續懸壺濟世,好光宗耀祖。我身邊就一大堆這樣的醫生世家第二代子弟。
時代改變了,人情淡薄了,世風險惡了,健保也開辦了。有一種醫生的兒子,打定主意跟老爸唱反調;不論怎麼逼,怎麼拗,就是不肯跟爸爸走一樣的路。有些孩子一時不察,考上了醫學系,硬著頭皮念完七年,畢業後毅然決然走自己的路,拒絕踏入醫療業。
對於這樣的人,我由衷感到佩服。然而在這當中,還是有些人乖順地遵照父母安排,終於進入醫界;結果發現鍍金的白袍下,日進斗金早已成明日黃花,工作壓力大,病人脾氣多,終致時常怨天尤人,唉聲嘆氣,成為一個一輩子都不快樂的醫生。好可惜。
我父親這輩子,從來沒有一次說服我,叫我當個醫生。
很多人問我,當黃富源教授的兒子壓力會不會很大?當年我報考馬偕醫院小兒科住院醫師的時候,學姊覺得我應該是瘋了。她分析的很有道理:「你考上了,沒有人會認為是你的實力,一定以為你靠關係進來。進來以後,就算你表現好,大家覺得那是應該的;你表現不好,大家覺得你丟老爸的臉,總之,你註定是黑了。」
可是,學姊您有所不知,我實在聽過太多太多有關自己父親的故事了。
我聽說他怎麼進入馬偕醫院,把小兒科從五位主治醫師的規模,成為一個擁有十個兒童次專科,一百名醫師的兒科重鎮;我聽說他當了十四年的兒科主任,成立新生兒加護病房,擔任早產兒基金會的董事長,救助當時別人都放棄的早產兒;我聽說他在診間,在巡房時,怎樣診斷疑難雜症,如何妙手回春。
不只這些,我在家裡看見他每天坐在太師椅上讀醫學雜誌,在書房振筆以馬偕醫院的名義發表論文;我聽見他在言談中提及有關醫院的總總,時而意氣風發,時而無奈嘆息。「馬偕小兒科」這五個字,在我生命中,似乎帶有一種非常的吸引力。
同樣的,父親從來沒有要求我像他一樣,當個小兒科醫生。他總是說:「做你有興趣的事就好;如果你剛好對當醫生有興趣,我當然支持你。」直到我醫學院畢業,正難以抉擇走哪一個專科時,他還是說,「走你有興趣的科就好;如果你剛好對兒科有興趣,那我可以教你。」還記得說到這句話的時候,我看著他眼角微微揚起,隱約透露出內心的興奮。
那時父親心裡應該是想著,這一輩子累積了這麼多經驗,教導了這麼多學生,如今居然有機會讓兒子分享這一切,夫復何求!這滿腔的熱切,硬是要吞進肚子裡,以表示對兒子自由意識的尊重,實非常人所能辦到!
我們是個基督教家庭,經過家人的禱告決定之後,我走上了他的道路。從那時候開始,黃富源教授不只是我的父親,也成為我的恩師。
這些年來,我從父親身上,除了醫療知識本身之外,也學習他的醫者風範。他博學多聞,卻又謹慎謙虛;他的思慮縝密,處置卻又果決明快。我從他身上所窺之醫學殿堂,遠比我想像的深又廣。
這過程當中,當然偶而也會有些「近廟欺神」的意外,比如誤以為是在自家客廳,竟斗膽在醫院發生頂撞父親之舉動。不過這些都是偶發事件,無損於我對他的尊敬。
經過馬偕小兒科的訓練,以及科內其他前輩醫師的多方指導,我漸漸成長茁壯,四十年後,我和父親一樣,在這裡扎根,也已成為馬偕小兒感染科的主治醫師。如今我進入馬偕醫院小兒科已經邁入第八年,我熱愛我的工作,從沒有一天後悔過。上帝讓我在這裡發揮我的專長,在我身邊,每天都有愉快的事情發生。
二○○九年,我在網路上開啟了一個部落格,旨在衛教和服務我自己的病人家屬,以及網路上有緣的爸爸媽媽。我將部落格取名為「疑難雜症的故事──馬偕兒科黃瑽寧醫師的診斷旅程」,意思是當一位醫師,其實一輩子都會遇上新的疑難雜症出現,就像在走一趟不停面臨需要診斷的旅程。
我想起父親曾經告訴我,診斷疾病時最重要的一句話:「醫生的眼、口、耳、手勝過檢查儀器。」他的意思是,人是活的,儀器是死的;再怎麼先進的儀器,都有可能出錯。用你的眼睛仔細觀察,用你的口詳細問診,用你的耳專心聆聽,用你的雙手認真檢查,唯有這樣,才能做最好的診斷。
我將這句話謹記在心,並且將之放在我部落格的副標題。後來部落格獲選為二○○九第五屆華文部落格大獎年度最佳生活情報推薦優格,也因此吸引了寶瓶文化的青睞。很驚訝的是,寶瓶文化並不是被我那些衛教的文章吸引,而是鍾情於父親與我之間那份少見又微妙的關係。於是乎,就是這本書的由來。
我期望藉由這本書,讓讀者體驗一個特別的父子情懷。更希望藉由我樸拙的筆觸,能讓世人認識這位奉獻小兒科一輩子,至今仍奮戰不懈的黃富源教授,以及他對我深厚的影響。
書摘:分秒必爭
我常常跟人開玩笑,說老爸最常打的電話,就是一一七報時台,因為他要確定手錶顯示的時間是準確到連秒數都與世界同步。這是他出了名的個性,就是「分秒必爭」,從小我也是這樣的被訓練,由以下的故事可窺見一斑。
電話響了,「喂?」我拿起話筒,那時候我大概國中年紀。「十三分鐘之後到樓下等我。喀啦~」斷了。這是老爸打來的,他講電話有一個壞習慣,就是通常不會有「再見」二字,我們常常在錯愕中就被掛斷了。
剛才這通簡短的電話意思是說,他老人家正要離開醫院,根據精密的估算,十三分鐘後(注意,不是十五分鐘,也不是十分鐘),車子會經過我家樓梯口,屆時我要下去幫他把一些比較重的物品先提上樓,比如開會資料、原文書籍等等,然後他再去隔一條街的停車場停車;有點像電視上兒子幫父親提公事包的畫面,只是劇情比較緊湊一些。
「不用那麼趕吧!」我心想,「不如等父親到樓下,按個喇叭我再下樓就好了。」果然過了十三分鐘他到了,叭叭叭三聲,等我下樓時,他已氣急敗壞的揚長而去。進家門後,父親把我臭罵了一頓,對我不守時間約定非常不高興。
第二次,我準時在第十三分鐘打開鞋櫃,換上外出的拖鞋,走到一樓,打開門,正好看見父親離去的車尾燈,這次他連喇叭都沒按。
我又挨了一頓罵,已經跟父親相處多年的媽媽看在眼裡,在旁邊偷偷竊笑。
第三次我學乖了,十分鐘一到,我馬上整裝下樓,站在街上恭候父親大人的座駕。手錶指著十二分三十秒,四十秒,五十秒,乖乖隆的咚,那台熟悉的富豪轎車還真的就在十三分鐘整的時候,從巷弄中穿梭而來。
車子停妥,後車廂喀噠一聲自動打開,父親用大拇指比比後方,我立刻就定位拿出公事包,水果,關上後車廂,轟隆轟隆,塵土飛揚,車子已疾駛而去,只留下我停留在原地,向著車尾行注目禮。這過程前後不到三十秒。
我保證這樣的精準絕不誇張,每次他約定回家的時間,通常誤差都在一分鐘之內。現在他年紀較長,比較有修養,以前的他不只自己準時,還嚴格要求別人要跟他一樣準時。這可能是當年常常要「搶救」病童生命,帶來的習慣吧!
有一次,我們全家一起到某大飯店的餐廳用餐。通常父親點菜一律先問出菜時間,十分鐘內會端上桌的他才會叫。 那天點完菜之後,他腦袋裡的計時器就開始滴答滴答地倒數,好像第四台的電視購物頻道一樣;十分鐘一到,父親開始面露不耐煩之色,等到第十五分鐘,菜還沒上,他倏然起身,抱怨「太慢了」,把我們全家大小都帶出場。媽媽對著服務生抱歉連連,父親則頭也不回的前往另一家餐廳。
那天不知道是什麼日子,到處都是高朋滿座,第二家餐廳不要說點菜了,連座位都要等。
看到這個光景,父親當機立斷,決定回家,「請媽媽煮麵!」那天晚餐,等我們吃到麵的時候,已經超過八點,如果我們仍在第一家餐廳用餐的話,應該已經吃到水果甜點了吧!
台灣的婚禮也是另一個讓他頭痛的場合。婚宴延遲開始是台灣人常有的事,但是對性急的父親而言,非常難以忍受。因此喜帖寫六點半開始,他會七點才到,想說這樣就不會等太久。可惜依然常有七點半仍遲遲未開始的狀況,這時候父親早已按捺不住,酒杯一舉,「真的很抱歉,有急事先離開。」又回家吃麵。
如果請他演講一小時,四點開始,必定五點結束。就算前一位演講者超過時間,他仍會加快速度,趕在五點之前結束。請他主持會議,演講者若超過規定時間仍然滔滔不絕,他會默默的走上台,手持麥克風站在旁邊,給予講員一種無形的壓力,再不趕快做個結尾,馬上就會被禮貌的請下台。
不過等我自己當了醫生以後才知道,父親就是因為分秒必爭,才可以每天準時回家吃晚飯。
醫院的事情多如牛毛,除了門診要看,還有病房要巡,學生要教,研究要盯,雜誌要讀,文章要寫,會議要開,行政要做,每件事情都拖五分鐘,一天下來就不知浪費多少時間,回到家可能都半夜了。感謝他這種極端的個性,我的童年時期才能每天在睡著之前見到他回家。
也幸好,他兒子結婚的那天準時開飯,沒有延遲。
書摘:紅包大作戰
如果要談我的家庭在我兒童時期給的幫助,那麼該談論的應該是家母,而不是家父。我父親實在太忙太累,回家通常沒有多餘的力氣管我,因此幫我看功課,問我學校好不好,安排學什麼才藝,這方面是全權交給母親負責。
然而,有幾件父親以身作則的「道德教育」,我倒是印象深刻,一直忘不了。
「叮咚──」星期六的下午,我家的門鈴突然響起。那一年,我大概十歲左右。
打開門,一對憂愁的中年夫妻就站在我家門口,是找我父親的。
「請問您們是哪一位?」他們回答是病人的家屬。我關上門,傻乎乎地扯開嗓子往屋裡叫:「爸!家屬找你!」 爸輕輕地開房門,張望了一下,皺著眉頭,食指放在嘴唇上做「噓」的姿勢,壓低嗓子說:「不要那麼大聲啦!你去跟他們說爸爸不在,快去!」然後又偷偷摸摸地關上門。
原來病人家屬算是不速之客,於是我走回玄關,打開門,擠眉弄眼做出抱歉的表情,「對不起噯,我爸爸不在家。」配合一個虛偽的傻笑,心想:哼!道德潔癖的老爸竟然慫恿我說謊!
那對夫妻對看了一眼,有點為難的樣子,然後由太太開口:「那,小朋友,可以請你把這個東西交給你爸爸嗎?」手上拿了一袋看起來很貴氣的禮盒。
「不可以喔,不好意思,請你們再跟他辦公室聯絡好嗎?」這是我被教導的標準答案。就這樣推托了兩三回,本來以為對方會知難而退,沒想到他們堅持得很,依然不肯離去。就在僵持不下之際,那位太太見我死都不肯開門,心裡一急,竟然就地哭了起來!
我的天!小孩在大人面前哭是稀鬆平常,大人在小孩面前哭到泣不成聲,這是哪一門子的劇情啊?我完全傻眼,慌了手腳。爸爸媽媽教我不可以隨便開鐵門,可沒告訴我如果客人掉眼淚該怎麼處理。
她扶著鐵門,聲淚俱下地說,孩子生病住院,現在把命都交給了黃大夫。他知道黃大夫很清廉,堅持不收紅包,可是做父母親的實在擔心難受,徹夜輾轉難眠,希望黃大夫能收下這份心意,讓他們心裡平安一些。
就在腦袋一片空白,半推半就之下,禮盒莫名其妙的就到了我的手上,這對夫妻鞠個躬,就下樓了。
我像個戰敗的士兵,拎著禮盒走回屋內。父親從房門出來,看到我拿了東西,勃然大怒,叫我立刻追出去退還。我試著解釋當時的狀況,他完全不想聽,把我推到門口,命令我沒有還給那對夫妻不准回家!
抱著一肚子委屈,我穿上球鞋,拿著那不知道是什麼的禮盒,在街上狂奔,一路追到了巷口。 運氣很好,我就在隔一條街看見那對夫妻的身影,一個箭步衝向前,顧不得剛才謊稱父親不在家的事,告訴他們爸爸要我不可以收,請拿回去,不然我會回不了家。這對夫妻可能見我狼狽的模樣,竟然破涕為笑,接過了袋子。既然任務達成,我趕緊一溜煙地跑走,結束了這場送禮鬧劇。
回家之後我還滿生氣的,心裡抱怨,只不過是個禮盒,老爸有必要這麼誇張嗎?他自己還不是偶爾會帶水果禮盒回家。長大以後,我才粗略明白一些過去台灣醫師的紅包文化。原來以前看病,家屬是要送禮到醫生家裡的。紅包直接拿來拿去不好看,會藏在禮盒底層,打開了才會看見。
我父親原則是:如果病人還在住院,他一律不收禮;病人若是已經出院,家屬送禮物到門診,他一定馬上拆開,紅包當場就退還。這也不是誰定的規矩,只是無愧於良心,榮耀歸於上帝罷了。
現在很少人看病會送紅包了。就算有,也可能是不懷好意,一旦醫療上有疏失,收紅包的醫生很可能會被送上法院。然而,除了醫生之外,看看商場,政壇,到處都有收回扣的骯髒事,這跟醫生收紅包,簡直是小巫見大巫。然而雖然有人因此而坐擁金山,卻也不乏晚節不保,鋃鐺入獄的例子。
感謝父親,那一場兒時的紅包大作戰,給了我一個放諸四海皆準的良心原則。做上帝所喜悅的事,不管後來我有沒有當醫生,我想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書摘:一條不同的窄路
小兒加護病房的門打開,推進來的病床上躺著插著氣管內管的七歲男孩。他已經失去意識,多重器官衰竭,黃疸,更糟糕的是,沒有人知道病因是什麼。
這個孩子的父親雖然不是醫生,但因為在衛生單位上班,認識不少醫藥方面的專家。孩子突然發高燒,送到鄰近的醫院治療幾天後,狀況不但沒有好轉,反而開始神智不清,抽搐,黃疸,肝脾腫大,才趕緊辦轉院。
病情進展得太快,當他抵達馬偕醫院加護病房的時候,已經昏迷不醒。
負責診治的主治醫師是小兒腸胃科的專家,對於這樣狀況的病例非常有經驗。看了病史,抽血報告,並詳細檢查了病人的身體反應之後,主治醫師搖搖頭,走出加護病房跟家屬說:「這個孩子,恐怕百分之九十九是活不成了。」
做媽媽的聽完放聲大哭,做爸爸的也眼眶濕潤,直問:「沒有別的辦法了嗎?真的查不出病因嗎?」
主治醫師為難的說:「不然這樣,我們請小兒神經科的專家一起來會診,看看他能不能幫上什麼忙。」
隔天早晨,神經科醫師來了。同樣翻閱病歷,檢查病人後,回頭問住院醫師:「主治醫師怎麼說?」住院醫師回答:「他說百分之九十九救不起來。」神經科醫師悲觀的表示:「百分之九十九?我看後面還要加個點九,百分之九十九點九才對。」
病情到了這個地步,看起來似乎已經沒有任何希望了。但這位家屬透過關係,還是找到了我父親,希望在孩子宣判死亡之前,能讓最有經驗的老醫生看一眼,也許可以得到一個答案。當天下午,我父親走進加護病房。孩子狀況還是一樣糟,檢查的數據還是一樣難看,他瞭解了病情,想聽聽前面兩位醫師怎麼說。
當聽到住院醫師說一位認為百分之九十九會死,另一位認為還要加個小數點九之後,他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我也知道這孩子很可能救不活,」我父親說,「可是又何必把家長所有的希望都澆熄呢?」他跟在場的醫師護士們,講了一個故事:「曾經有一位孩子因為被診斷第一型糖尿病,從此必須打胰島素治療。孩子的媽媽非常難過,問A醫生說:『請問是要打一輩子的藥嗎?』A醫生的回答是:『是啦!這個病沒有救,要打一輩子的藥!』做媽媽的聽到這樣的回答,心裡非常的悲傷。
「後來她又求助B醫生,問相同的問題,沒想到B醫生的回答卻很不一樣。他說:『媽媽,您的孩子目前暫時是需要規律的用藥,可是請不要灰心。醫學進展日新月異,很多治療都在不斷地進步。想想看三十年前,這樣的疾病還是不治之症,連胰島素都沒得打呢!現在雖然暫時還沒有別的方法幫助孩子,但是每年醫學都有新的突破,或許有一天就不需要再打針喔!』
「其實A醫師和B醫師給孩子的治療是一樣的,可是不同的表達,卻給人完全不一樣的感受。這是一種說話的藝術,當不需要把話說死的時候,就別踩熄家長那渺小的一線希望。」
接著我父親走出病房,請孩子的家長坐下,安慰他們:「雖然目前查不出病因,狀況也十分不樂觀,但是小孩子的求生意志很強,恢復能力也比成人好得多,有的時候真的會有奇蹟出現也說不定!我自己就見證過好幾個例子,本來大家都不看好,結果卻是出乎意料之外。所以,請不要灰心,我們可以一起為他禱告,好嗎?」
雖然孩子前一分鐘的狀況,跟這後一分鐘並沒有什麼不同,但是家長們因為我父親的鼓勵,再度燃起了一線希望,他們擁有了繼續為孩子禱告的動力。
這幾年來,由於醫病關係的互不信任,很多醫師開始認為「給病人希望」這件事不但不需要,而且可能給自己帶來麻煩。他們教導我們,解釋病情要實話實說,將冷冰冰的數字攤開來給家屬看,把最嚴重的副作用、併發症,都要一一講清楚,避免將來產生醫療糾紛。
有些醫界長輩甚至諄諄告誡,解釋病情的時候,要把每個病人都當作可能會發生醫療糾紛的案件來對待,這樣才可以保護自己。我相信他們這樣提醒我們是出於關心,希望年輕醫生不要太傻太天真,反而好心被狗咬。
但我父親就是不忍心這樣做,他總是選擇一條跟別人不同的窄路,盡力給病人一線希望,或者一個承諾,讓他們能吸進這唯一的一口氧氣,而不至於窒息。如果生病的人在醫院都得不到希望,還有哪裡可以讓他抓住所需要的浮木?
這個故事的結局非常令人驚喜,因為一個月後,這位本來百分之九十九點九會死亡的孩子,竟然把握只有百分之零點一的機率活下來,並且平安出院了。真的,在醫院裡,什麼奇蹟都可能出現,只要你保有那一線希望。
書摘:有父親的晚餐時光
這是一個真實的笑話:一位朋友因為工作繁忙,常常加班到很晚才離開公司,回到家的時候,三歲的女兒往往都已經就寢了。早上出門的時候,女兒還沒起床,或者剛起床還迷迷糊糊的,也很少機會跟女兒講到話。
終於有一天,他可以提早回家,打開門,女兒見到爸爸,又高興又靦腆地問:「爸爸!你今天怎麼有空來我家?」我在facebook上看到同樣是醫師的前同事和可愛的一歲兒子拍照,那天在醫學會的時候,當著面稱讚他父子同樂的照片非常溫馨感人。
他看著我,不好意思地坦承:「其實那些都是假象啦,我小孩在南部給長輩照顧,一個月才見一次面,他只是不認生,好相處而已,我懷疑他根本不認識我。」語氣中透露諸般的無奈。值得高興的是,他已經開始處理這個問題,打算全家搬到台北近郊,結束這段另類「妻離子散」的戲碼。
很多人問我的童年是不是常常見不到忙碌的父親,答案正好相反。
從我兒時的記憶,一直到現在,我父親幾乎天天回家吃晚飯。 我們家的晚飯時間就是七點半。很小的時候,每天到了七點二十左右,我就站在二樓的陽台,期盼著父親的身影從巷口出現。
一看到那熟悉的咖啡色西裝,我就又蹦又跳地跑到廚房,跟母親報告:「爸爸回來了!爸爸回來了!」媽媽就會指示我擺碗筷,然後,父親進門,我們全家人就坐在餐桌上,一起吃晚餐。
然而,我們家可不像迪士尼的電影一般,父親會抱起兒子轉圈圈,又笑又鬧地講述今天發生好玩的事情;嚴肅的父親,回家最多跟我說聲「哈囉!」然後就進了主臥室,脫下那身沈重的西裝,我想也許是害怕把身上的細菌傳給我吧。
餐桌上,我們家是不看電視的,母親努力地說話,營造其樂融融的氣氛,而父親只是埋頭吃飯。說老實話,父親所屬的那個世代,沒有人在學習怎麼「親子互動」,他只是努力盡一個父親的本分,保持每天回家吃晚飯的習慣,讓自己存在在這個家庭的生活之中。
吃完飯,他洗個澡,就坐在客廳看醫學期刊,偶爾偶爾,他會跟我下一盤棋,那天我會開心地不肯上床睡覺,非得三催四請才肯進房。聽說我小時候曾經哭著跟媽媽說,我以後「絕對絕對」不要當醫生,因為當醫生好累,回家都沒有力氣說話,而且還要一直看書(沒有講出來的下一句話是,都沒有時間陪我玩)。怎知道三十年後,我不只跟父親一樣成為醫生,還走一樣的小兒感染專科之路。
如今我有了自己的家庭,更細細體會出,原來當年父親每天回家吃晚飯這件事,是一個需要堅持的抉擇。 他對家庭的愛,是他每天晚上七點半,出現在餐桌上的愛,是以行動表示,而非用言語說出口的。當我與別人分享這段經歷的時候,才赫然發現,童年時與家人的晚餐時間,原來是這麼的可貴。
這幾年有很多的愛家機構,竭力呼籲父親不能在孩子的童年缺席。
有一個網站鉅細靡遺地列出有關「父親缺席」的家庭,對下一代可能造成的影響之研究,包括情緒問題、憂鬱、犯罪、酗酒、自殺傾向,洋洋灑灑列了近一百條!親子雜誌也諄諄告誡父親要投入家裡與孩子相處,給予父親的任務包括玩遊戲、冒險、給予知識等等,我相信大部分的父親看了,心裡必然不能同意更多(cannot agree more),但真正要執行起來,卻是欲振乏力,心有餘而力不足。
其實,不用自己欺騙自己,根據我門診的經驗,不要說缺席的父親,在雙薪家庭的壓力之下,孩子的童年根本連母親都常常缺席。
也許我們不要好高騖遠,先從每天回家吃晚飯做起。 我有一對醫師夫婦的朋友,因為工作時間偏晚,所以他們每天一定全家人一起吃一頓宵夜。在這一餐宵夜裡,妻子用愛心準備好吃的點心,孩子邊吃邊玩,夫妻倆則在這個時刻分享彼此工作上的壓力與樂趣。
其實不見得要跟孩子說什麼話,就像我父親一樣,就只是陪伴著,我就可以感受到,原來我母親是不孤單的,我父親也是不孤單的,他們擁有彼此,而我擁有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