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昭旭最新發表文集 這是中文系教授曾昭旭先生近期所發表的文章。

645愛的鼓勵 12訂閱站台

自由的愛情不會太不可靠了嗎？

我和我妻子相愛定情之後，彼此的第一項約定就是：永遠不要妨礙對方自由走路的權利。

我們如此約定，不為別的，純因自由就是最基本的人權，就是生命的本質與愛的前提。我既然真心願意去愛我的情人，又怎麼可以剝奪她的基本人權，而且傷害我們間至珍貴的愛情呢？

別小看這一點小小的信守，須知西方人自從十五世紀文藝復興開始興起了浪漫愛情的浪潮以來，至今五百年也不過只走穩了這愛情路上的第一步，就是充分尊重對方的自由意志。所以現代的西方人，當情人要分手、夫妻要離婚的時候，通常是不會有什麼留難的，彼此會有爭執的，頂多是愛情以外的瑣務，如財產分配、兒女監護權的歸屬等等（而這些也大體上有法律的依據，可以由法官作合理的判決）。

但華人呢？雖然比西方人晚起步了四百年（中國人的浪漫浪潮始於民初五四時代，由以徐志摩為代表的大學生們掀起），至今好歹也快一百年了，卻好像還是對浪漫愛情毫無概念，依舊停留在男尊女卑（男人強調尊嚴，女人尋求依託）、生活互助（雖已非男主外女主內的刻板分工，還多半仍只是一起為生活為兒女打拼）的傳統模式。就算結婚前不免順時代潮流以自由戀愛的名義交往一陣子，其交往內容也多半是互相打量對方的條件（男要有財女要有貌），計較交往的輸贏賺賠。就更不用說一旦結婚，很快就掉回傳統窠臼；男的生活重心回到事業，女的則轉移到兒女身上。於是夫妻間很快就再不談心，而只剩日日如是的生活常規了。

但相處雖已無浪漫的浪花，若要分手，卻又會變得你死我活：小焉者苦苦挽回，中焉者吵鬧恐嚇，大焉者血流五步。其間表現出來的，只是自私軟弱、尊嚴面子，那裡有一點真愛對方之心呢？無他，乃因自己的人格不獨立自由，所以也無法尊重對方的自由罷了！連最基本的自由人權都不能尊重珍惜，又怎麼有資格有能力去愛呢？我因此才說：「愛是強者的道德，而不是弱者的投靠。」在此所謂強者弱者，便是用人格獨立不獨立、生命自由不自由來界定。

所以，我和我妻子相約絕不妨礙對方的自由，其實也就是相勉做一個人格獨立的自由人的意思。原來是人格獨立，不須要在心理、感情上依賴別人的人，才能也尊重對方的自由的啊！如果一心投靠在情人身上，對方就會成為自己的命根子，他一走開你就活不下去，自然就會苦苦挽回，挽回不成就恨怒發飆乃至與他同歸於盡了！

我們夫妻就是如此相攜相勉走了三、四十年，深深感受到自由的珍貴與神奇。一方面我可能是真正最自由的丈夫；但另一方面我雖與許多女性朋友、學生情誼親密、不拘形跡，卻從無變心外遇緋聞。我的妻子雖然自始即樂於只和我一人有親密的感情關係，卻從不屑於嫉妒依賴佔有，而只是以她幾近絕對的敏感，提供給我許多參考意見。我們對彼此不同的感受或看法，雖有互不相讓的爭執，卻仍以尊重之心去耐心溝通而從不曾惡言相向……

真的，自由是如此珍貴與神奇，而它最神奇之處則在：正因她給你完全的自由，所以你反而不會背離她。真的，你能到那裡再找一個如此尊重你自由的人呢？就算有，又要多久才能累積到我們如今已有的、三四十年來基於自由溝通而有的相知呢？

所以，基於自由的愛情，是看來像危險無憑卻其實最真實可靠的愛情。許多人為了害怕失去而盡力看管，甚至由此而發展出種種御夫術御妻術，都是完全無效反而有害的。那頂多是在傳統封閉威權的社會體制中行得通，到如今開放自由的時代，尤其落在愛情的領域，這一套基於自私的心態與辦法，是早已落伍破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