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一日，在成田機場轉機從夏威夷飛韓國，算算共有六小時的停留時間，當然入境去。下了飛機入了關，我找一台飲水機嘓嘓嘓喝水解渴，卻難免猜疑起來：「天呀幅射下肚了！」夏威夷的研討會上，主辦單位臨時組成「日本從地震、海嘯和核子危機的甦醒」座談會，邀請來東京大學、牛津大學、法國高等社會科學院、香港大學教授、哈佛大學食品安全研究負責人、外交部官員、駐日記者，會場上媒體架起攝影機，NBC的美女記者窮追猛打：「北美的海鮮安全嗎？」哈佛教授面有難色：「現在沒有人能回答呀！」席上幾位日本來的學者卻不太關注這問題，一位年約七十的社會學教授激昂地抓著麥克風：「東日本大災害是日本的危機，也是再生的機會，徹底掃除舊有的思維和體制，才能創造新世代！」這感言卻被政治系的北岡伸一教授連同好幾位美國學者強烈否決了：「革新需要以人命為代價嗎？這種革新是不是少數菁英強加在多數民眾身上的夢想呢？還是單純地視為自然災害和人為過失吧。」他並不是冷漠的人，妻子在震災第二天就趕到現場當義工，已經好長時間沒回家了，每天在電話上訴說多少殘酷的事實哪！
有些人以悲壯的樂觀之眼看待災難，日本境內有更多人遵循著原來的步調繼續生活，華子表姐在福島核電廠出了事以後非常焦慮，可是她擔任會計師的事務所裡一切照常，要是請假不知會造成多少麻煩，望月姐夫的朋友和同事更沒曾提過要離開。相對於各大使館撤僑撤館，日本人選擇留下，這一次匆匆一瞥，我想試圖看看人們的生活是否改變。在機場搭JR列車一站就到成田，從小小的車站走出去，人口僅有十三萬人的成田市街景就像台灣典型的小城，車站廣場前的馬路上羅列著商店和補習班，還有一張大大的麥當勞招牌，向左拐是一條僅容一輛車通行的小路，往裡走去，兩旁低矮的建築是民家，還有一家陪酒店，粉紅色的招牌上大大寫著“Grace”，大門深鎖，是因為時機不好停止營業，還是天色尚早、公主們還沒來呢？
以女性福祉為訴求的政黨廣告
經過新道商店街就是成田山新勝寺的表參道了，紅色石磚鋪就的路面兩旁全是商店，骨董、特產、喫茶店和糕餅店，染布店和筷子店裡的展品華麗或簡約的色澤和做工依舊炫耀著日本引以為傲的視覺美學。我們在一家名叫「金時の甘太郎」的車輪餅店停下來，買了紅豆和奶油口味來吃，成田一定常常接待我們這樣過境的遊客，餅店牆上的菜單竟是英日雙語。小徑邊有一尊身著和服的女性銅像，是明治時期地方上的著名俳句詩人三橋鷹女，端詳了她的寫作生涯簡介，帥哥J突然大嚷：「快看！」我一回頭，在寺裡行完婚禮的新娘、新郎和家人，穿著傳統禮服，長長的隊伍正要去披露宴呢！我趕忙拿出相機，問領路的老先生能拍照嗎？他滿臉是笑：「可以！」問了我們從哪兒來就轉身大聲通知新娘：「加拿大來的客人啦！」新娘一聽，站住了腳步，溫柔地對我們行了一個禮，我一邊按快門一邊叫：「恭喜！」J一直想跟著人家的隊伍走，唸唸有詞：「好棒啊，要是早點兒來目睹她們的婚禮就好了！」
表參道上的老旅館
恭喜 ！
我們終於來到成田山新勝寺，這是日本真言宗智山派大本山，西元940年便正式開山，供奉的是佛教密宗五大明王之中、鎮守中央方位的不動明王，「慈悲心不變，萬物因而可以改變撼動」，廣闊的山坡上，被列為國家重要文化財的額堂、光明堂、仁王門、三重塔、釋迦堂綿延而去，J和我學著別人在香爐前讓裊裊香煙潔淨身體。陰暗的大本堂中莊嚴的誦經聲一波波傳入耳膜，殿內正在舉辦御護摩祈禱，為東日本大災害受難者祈福，高一階的法場中，法師帶領坐滿了的信徒誦經，還有更多信徒正脫下鞋子也要加入，我們擠在外圍的人群中觀看，畢竟是密教重鎮，承襲了火供的形式，法壇上火焰飛舞，代表不動明王的智慧，熊熊燒盡象徵人間煩惱的薪柴。我想起Facebook上歐洲青年發起的簽名送愛行動，全日本、全世界不知有多少人在為災民、為土地禱告，殿外有一只捐款箱，我們放下一張鈔票，雖然不會誦經，也想表達悼念。
成田山新勝寺的不動明王像由弘法大師開光，面貌承襲印度教的濕婆神斬妖除魔的憤怒形象。
商家奉納的石碑，站滿新勝寺的山坡
額堂
大本堂外
往大本堂後側上山，藍天之下，眼簾中竟湧進一簇簇白色與粉紅色，原來成田山公園和書道美術館的老櫻樹們在這春暖時節忠實地爭相結出花苞、盛開了繽紛的櫻花哪！
白色的櫻花
粉紅色的櫻花
離開了新勝寺，發現右側的坡上一座小小的吒枳尼天尊神社，也是由印度教傳來的神，在日本生根以後從賜予土地豐饒的女神轉型為狐狸形象的稻荷大明神，民俗學漫畫「東方奇譚祕聞錄」中，正直的宗像教授和化身為吒枳尼天尊代言人的教祖立川藻子大鬥法，核電廠被挾持成為預言世界末日的籌碼，多像福島危機的再現啊！神社裡空無一人，和新勝寺相較冷清多了，但是信徒奉納的大大小小狐狸塑像密密麻麻站在每一個角落，紅色的耳朵、上翹的眼睛、彷彿在微笑的嘴，靜默中像是能聽見嘈雜的對話。後方的「御眷屬奉安所」拉起了不准進入的繩子，原來裡面的狐狸塑像因為地震全傾倒了，仔細看，碎裂掉色的狐狸們狼狽四散，牠們什麼時候再度站起來呢？
下午四點，表參道上的人潮就退去了，車輛也零零落落，許多店家熄了燈、關了門，我才想起核災後關東地區限電的消息，加快腳步想找個地方吃晚餐，一眼看見「鰻福亭」，原來是成田山最有名的鰻魚飯！一進門，十幾坪大的空間裡放著十來張木桌和木椅，老闆娘快步迎上來，我們點了菜和酒，年輕的老闆馬上在前方的廚房開始工作，J伸長脖子瞧：「是活的鰻魚！」我想起網路上傳說的20秒宰殺去頭剝骨的功夫，低下頭不敢多看。冰涼的朝日啤酒一杯杯喝下，烤得噴香的鰻魚飯和燉得濃郁綿軟的鯉魚味增湯端上來了，J大快朵頤，我卻光吃野菜湯、漬菜和涼拌黃瓜，鮮美至極，素樸的蔬果卻能夠散發那竄入口中的清香！前方的大桌旁坐著兩個中年男人正在看報紙，只有一壺茶，沒有菜也沒有飯，是不是老闆的朋友呢？雜誌架上一台電視正在播新聞，記者在災區報導國小學童的復課，一個才十歲的女孩在海嘯中失去了母親和弟弟，放學後不停翻看畫著全家人和樂融融的日記，親人帶她回老家，被海水夷平的村莊廢墟裡泥濘遍地，她眼淚哭得止不住，對著滿目瘡痍一聲聲竭力呼喚：「媽媽，我要媽媽！」我聽得鼻酸，J也搖著頭，老闆和朋友們默默盯著螢幕，什麼話也沒有說。
報導災區實況的電視新聞
付了帳，老闆從櫃子裡拿出兩雙寫著「長壽」和「招福」的木筷贈送，我們不停道謝，快步往回走時經過一家還沒打烊的「藤月」現烘仙貝店，我買了兩包醬油仙貝，讓老闆娘細心用紙袋包好遞來。到了車站，發現上一班JR列車才離開，離登機僅有一小時了，慌慌張張跳上一輛綠色計程車，司機先生好心地一上高速公路就加快速度，我們舒了一口氣，又說今天終於看見櫻花了，司機先生指著路邊：「那兒也有！」我們東張西望，果然，民家的院子、高樓的牆角，又有白色與粉紅色的花團錦簇！進入成田機場入口、檢查過護照，計程車駛往第一航廈，抵達時還有35分鐘，刷卡付了錢、和司機先生道別，過了關衝進登機門，登機廣播正輪番響起，趕上啦！
三橋鷹女七十三歲過世時的遺作是這樣寫的：
數千蟲鳴中 一道瘋狂的嘶鳴
死者的不甘與悲苦亟欲訴說的是什麼呢？我想起關東大震災後在蒙特婁路上遇見家住東京郊區的麻衣子，急問家人、朋友都好嗎？她說都平安，可是她的擔憂不僅僅因為家人朋友，更是同胞和故土，那張圓臉一夕之間憔悴許多，那雙鳳眼卻盈滿憤慨：「都說要防災，日本不是已經做得夠好了嗎？我們一直努力有什麼用？」看去又絕望、又茫然的麻衣子，讓我明白有些日本人把大震災視為天意的理由，因為相信這世間有主宰，所以災難不是偶然，而是神旨，神靈為什麼這麼做？祂必然有用意、必然有期望，或許，以信仰面對災禍能夠安定脆弱的靈魂，使人能夠抹去眼淚、拾起勇氣和決心重新站起來吧。大自然不僅是毀滅，還是不懈的孕育，劫難後的日本，成田山的櫻花在陽光下燦爛綻放，戀愛的男女攜手結為夫妻，人們的心情是否亦如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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