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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訪小田原城完全在意料之外，在台灣和香港已經看了許多古蹟，「思古之幽情」充分發揮的疲累使我誤以為應當去東京享受現代資本主義的刺激，可是在伊豆半島那一天，我經過了箱根的關卡遺跡、又眼見那被相信具有神靈的富士山一路跟著我們跑，老毛病不禁發作了，於是在表姐夫妻的幫忙下，第三天帶著路線圖從新橫濱站搭上新幹線小玉號，一站就抵達神奈川縣的小鎮小田原。如同許多在日本見到的戰國時代城廓，小田原城不再是當年的軍容壯盛、城下町繁華喧鬧；也不是真正意義的古蹟，而是後人仿照興建。它從平安時期的相模國豪族小早川遠平奠基，十五世紀時歸大森氏、接著落入北條早雲之手，至早雲之子氏綱繼承家督之職，便把主城遷來小田原。那是諸侯大名互爭互鬥的戰國時代，北條家以巨石鞏固小田原城長達九公里，掘出又長又深的護城河，自此在關東雄踞一方，成為關西諸位大名的眼中釘。永祿四年，上杉謙信圍城一個月有餘卻遲遲無法攻下；永祿十二年，武田信玄同樣對城內堅強的防禦莫可奈何。我看戰國史小說和漫畫時，總發現那幾位大武士常常在攤開地圖、研擬各方情勢後冒出一句話來：「還有關東的北條！」

雖然是關東霸主，北條卻是悽慘的一家。城裡掛了一張張合戰攻防圖，只見關西諸大名佈陣一次比一次擴張、兵員一次比一次增加，小田原城一步步被推向列強的靶心，光看那圖解，腦海就浮現包圍在城牆下黑壓壓的騎兵、足輕、水軍，以及坐在後方虎視眈眈的主君。自從氏綱之子氏康創造了北條盛世，兒子氏政與孫子氏直便無法再以籠城手法自保。先是豐臣秀吉採取一貫的奇襲姿態在僅僅二公里外一夜建起石垣城、作為二十萬從關西跋涉而來的大軍養精蓄銳的基地，結合水攻與陸攻，終於破卻小田原城，氏政切腹自殺；其後德川家康的家臣大久保中世入城，將氏直流放外地，沒有多久便病死他鄉。我在城內的「小田原城歷史見聞館」裡看見北條家的族譜圖，竟提到氏直的後裔都沒能長壽，親生兒子早么，在德川幕府成立後沒多久就絕嗣了。關東霸主的下場如此淒涼，豈是早雲、氏綱、氏康所能想像？

在北條家統治下城池規模曾比大阪城宏偉的小田原城歷經滄桑，德川時期元祿與天明大地震後天守閣兩度坍塌，被據守的大名大久保一次次重建，沒想到在改朝換代後的大正天皇時期承受不住關東大地震的猛烈侵襲，城體全毀，緊鄰護城河的石垣崩壞，這座在戰國時期叱吒風雲的城就此陷落。現在我拜訪的這座城是在1960年復原的，它保持了當年天守閣的型態以及屋頂兩側用以防火的神話動物鯱，城內的館藏也很精彩，除了北條家的文物，更多的是幕府時期留下來的鎧甲、武器和繪畫，同時也結合了小田原的地方史，比如消防組的燈籠、木水桶、制服，和醃製當地有名的漬菜的陶甕。我一樓一樓往上爬，到了四樓才是天守閣最高處，外側的瞭望台體貼地在各個角度貼上箭頭形的指標指引遠處地名，箱根、三浦半島，八幡山古郭只留下一堆亂石，秀吉傳奇的石垣一夜城呢？導覽員說：「是有一個紀念公園，但城只剩外圍了。」我繞著瞭望台走上一周，眼前是相模灣的美麗海景，艷陽下有船隻往來，回頭看，是伊豆半島層巒疊嶂的山頭，往昔是防範人犯越界脫逃的險要隘口，然而現在鐵道上JR列車一班班駛過，關東與關西表相上的分隔早已消失了。

而小田原城彷彿擺脫了歷史的沉重，我走到城外，看見後花園闢了一處兒童遊樂園，電動火車載著嘻笑的孩子穿過山洞；走到前方，小山坡上是綠樹成蔭的小美術館和小動物園，很多老人家坐在樹下聊天，還有穿著西裝的上班族男女帶著便當來吃，小田原城已經沒有暴戾的大名當家，是老百姓的休閒去處。唯一的缺憾是小動物園，猴子被關在高高的圓形鐵籠裡，有三、四隻沿著鐵籠繞個不停，我聽見身旁那個帶著孩子的母親問：「為什麼？」我想告訴她：「牠們想出去呀！」動物園中央被命名為「梅子」的印度象是當年送給小田原的外交禮物，已經六十九歲了，我呼喚著梅子，牠卻默默站著沒有反應，一個工作人員看我要拍照，趕忙跑到牠身邊擺出擦洗的動作，梅子小小的領地外有一道大水溝，應該是防範牠逃走的吧？北條家的護城河被巨石掩埋使人慨歎，此刻我卻希望梅子的大水溝被填平呢。

我在小田原街上一家拉麵店吃過了午餐，下午三點離開這個小鎮，搭上東海線區間車前往澀谷。我知道，經過一個多小時的車程抵達東京車站的時候，繽紛的日本資本主義五光十色就將撲面而來，但是我終究必須拜訪小田原城，唯有在城裡靜靜漫步的時刻，才能找到日本觸動感情的真正理由，「思古之幽情」或許是我的宿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