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我慢慢地折磨他：刺面，閹割，開腸破肚，還有無止盡的羞辱、恐嚇。他已經嚇得魂飛魄散，我所有的摧殘他都沒有反抗，只哭著求我饒他一命，說他知錯了，不要殺他。他越哀號，我越高興，殺得越起勁。」楊展翔目露凶光，嘴上卻仍是那詭譎的笑容。「後來的陳正儀也是差不多，我先故意裝成蹩腳的騙子，讓他很快地就『識破』我的詭計，以為我是他前妻派來對他不利的流氓，如此他就自以為了不起，對於我真正的騙局就沒了提防。我適時出現在他家門口，自稱是保全人員，『看到』可疑人物，要來檢查一下，他當然以為我指的是那流氓，請我進門。我用同樣精彩的手段對付這個唯利是圖的吸血鬼。妳沒見到我用槍逼他吞錢的樣子，實在太有趣……」說罷嘿嘿冷笑。「二個案子我都算計過了，那時不會有人打擾。不過還是讓一個討債鬼看到，還不識好歹地射我飛刀。我靈機一動，這個人我是知道的，他和老淫蟲的電話我都有聽到，乾脆隨便嚇他一嚇，還告訴他我是趙虹，要他去宣傳，他就屁滾尿流爬了出去，氣都不敢喘。」
楊展翔停了敍述，直瞪著她們兩人。那一幕幕血淋淋的影像仍在兩個女孩的眼前如真似幻的揮之不去。
靜默了一會，「故事說完了，」他聳聳肩，「該辦正事了吧？」說著伸手拔刀。
「你是吸血鬼。」王萍忽道。
「什麼？」楊展翔皺眉。
「你和被你殺的那些人一樣是吸血鬼，只是理由不同。」
「妳在胡說八道些什麼！？」楊展翔怒道。雖知這明明是拖延之計，但這口氣卻難以吞下去。
「老淫蟲爸爸是第一個吸血鬼。他吸光了你的血，你跟著他的樣子變化成另外一個。」
這下楊展翔可火冒三丈，氣得跳腳：「妳拿我跟那王八老頭比！？」
「吸血鬼不是那些四處找尋犧牲品的惡魔嗎？它攻擊正常人，不但奪走那人的生命，而且引出那人最深沉的邪惡本質，讓他也變得和怪物一樣，將這恐怖的傳統傳承下去。」
「……」楊展翔雙眉豎得高高的。
「我們那可敬的老頭傳給了你殘暴的遺產，你發揮得很好……」「閉嘴！」楊展翔額上暴起青筋，咬牙切齒吼道：「我是在復仇，我是在替天行道！」
「不！哥哥……」王萍道，「你被自憐和仇恨腐蝕了你的靈魂和良心。你被你的狹隘意念禁錮在暗無天日的洞穴裏。」
「我自憐？我狹隘？」他喝道。「所以我該如何？伸出我的右臉給老王八打嗎？還是伸出我的屁眼讓他再玩幾回！？妳會再去跟他上床嗎？要不是我替妳殺了他，那天搞不好他又回來找妳！妳不該感謝我嗎！？」
「我拒絕當吸血鬼！」王萍叫道，兩行淚倏地流下：「我不要讓他和所有其他醜惡的人們的陰魂再來糾纏我！我要我的生活！哥哥，小老鷹……」她聲音轉輕柔道：「放棄復仇吧！不要再殺人了。不是因為我們懦弱或是無能，而是因為我們有比那些傷害我們的人更強大的力量……寬恕，忘卻。我們要追求更好的，那些本是屬於我們的東西，我們的生活……
有恩報恩，有仇報仇，那一個人做不到？但是有多少人能夠強韌到不受制於敵人，有那氣度和胸懷去淡忘仇怨？就算我們殺光了所有仇家，那又於我們何益？我們的一生也隨之葬送了！
你還記得你最後一次痛哭流涕是什麼時候？什麼時候你真心無憂無慮開懷大笑過？有沒有過夢想過？作過白日夢？有沒有真正一次享受一下夏天的午后？花草的香味，你還記得嗎？……還是你己經完全喪失這些能力？只因為過去的惡魔每天從地底爬出來，要你啃噬掉自己的心──而你也照做不誤？」
楊展翔臉上一陣青一陣白。
「老淫蟲死了，但是他在你心裏永遠活著！你心裏也有神的，不然你沒有必要拼命否認祂！你不斷地怪罪命運，怪罪神，怪別人不公平的對待……是的！這世界的確看不到公理，可是這是我們的世界！我不要讓一些人渣毀了我在這世界的希望，我要讓這世界因為我的存在而更好；我更要好好享受這世界！小老鷹……」她哀求道：「你有蓋世之才，不要浪費生命在罪行上；我們可以把這力量化為前進的推動力，讓和我們一樣受苦的人能夠找到活下去的希望和勇氣……這才是真正的報仇：我們快樂的生活，讓吸血鬼絕滅……」
楊展翔緊握刀柄，全身似乎微微發顫。他額上粒粒汗珠，眼裏一片迷濛。
「哭吧！哥哥！讓你心裏的悲痛全部宣洩出來。你要學會哭和笑，勇敢地去面對自己的情緒。」
「……」他緊抿雙唇，下巴開始顫慄。
「哥哥……我在這，你可以盡情哭，我可以和你一同分那重擔；因為被蹂躪不是我們的錯……那不是我們的錯……」王萍的聲音好似有催眠的力量，輕柔而寧靜，誠懇而痛切。
「不是……我的錯……？」他似乎在咀嚼這句話，雙目茫然望著前方。施雪蓉在一旁已滿面淚痕。
有好一段時間，楊展翔看來幾乎真的要迸出淚雨了；握緊刀刃的手已然鬆弛，淚珠在眼眶裏打轉，恍若在另一個世界中激烈交戰。
但是，他變化的臉色終於漸漸凝固在冷冷的、如冰雪般的神色。
「不。」他終於緩緩搖頭。「正因這世界有太多人受欺壓，才需要我們去主持公道。妳說什麼不要復仇，難道讓那些人渣逍遙法外，繼續殘害弱者？真是胡說八道。況且……」他吸一口氣，「我已經立誓要完成這計畫，誰也阻擋不了我。」忽然他臉露殺氣，直視著施雪蓉。「哥！不！不能殺她！」王萍把自己阻隔在兩人之間。楊展翔正待出手，施雪蓉靜靜道：「不要阻擋他。」
王楊兩人都有些愕然。「不，我不會讓他殺妳的。」王萍道。
「不……」施雪蓉道，「我父親的確對不起你們；他和那些殺人凶手沒有兩樣。」她抬起頭來，兩行眼淚滴落衣襟。「我永遠不能了解你們所受到的痛苦，但是我知道那一定不是人受的，我……一想到你們因為父親的自私而痛不欲生，我也……很難過。」王萍驚訝地看著她。
「如果……」她垂下頭去，聲音漸漸低微：「如果……我的死能讓你們好過一點……那……」聲音已細不可聞。
「妳別以為哀兵姿態可以打動我，」楊展翔獰笑。「不！小老鷹……」
斗然如電光石火般，楊展翔的刀影已經距施雪蓉的粉頸不到二吋！王萍見搭救已然不及，徑向楊的脅下施重手法攻擊，攻其所不能不救。果然楊硬生生收回刀子，迴手救護，兩人剎那間已交了四、五招！
王萍有如一隻大雁，身態輕盈，飄逸靈活，已臻一流高手之境。可是楊展翔卻如同一隻猛鷹，剛烈強悍，快似閃電，很快的就把王萍壓得透不過氣來。王萍已多年沒碰過武術了，楊展翔卻是從未間斷的在練習；況且男女天生氣力就有差距，本來勝負早已揭曉。只是王萍靠著保護朋友生命的目標拼命支撐，才勉強拆了這麼多招。
但是楊展翔終究勝過太多，一招抓住了王萍的手臂，將她摔了出去，回頭立即殺向施雪蓉！施雪蓉閉目待死，忽地被摔出去的王萍已抓著楊展翔的右手臂，奮力回扯，楊展翔兩招把她甩開，又再向前，不意王萍竟又抓著，死纏不放，楊展翔一怒，將她重重而遠遠地摔倒，乒乒乓乓桌椅碗筷紛紛翻倒。王萍撞到了背，痛到了骨頭裏，一時動彈不得。楊展翔已站在施雪蓉前冷笑，舉起了刀鋒……
施雪蓉不發一言，閉目流淚。然而她臉上看不出緊張或害怕，也沒有懊悔。她頭抬著，露出咽喉，如同待宰的溫順羔羊。
只見楊展翔雙手高高舉著刀子，在燈光下閃過一道冷森森的光芒。王萍哭喊著：「小公主！」掙扎著又爬了起來；可是太遲了……
刀子凝定在半空中，卻沒有即時落到施雪蓉身上。
楊展翔看著在他下面的施雪蓉，嘴裏卻道：「小萍兒，我可以不殺妳的小公主──只要妳答應我一件事。」
王萍如同在黑暗中見到一道光明：「什麼事？」
楊展翔哼了一聲，輕輕吐出三個字：「跟我走。」
這三個字雖小聲，王萍聽起來卻比天雷地動都還震撼：「跟你走？」
「我們兩人聯手，世上的惡人還不一個一個伏法？若不答應，我只好除掉她，到時妳還是要跟我走。」楊展翔冷冷道。
「……」王萍陷入了極端困難的抉擇。
「快決定，妳的朋友的性命就在妳的一念之間。太猶豫將會害死了她。」
若是拒絕，施雪蓉性命難保；和他走，勢必成為他計畫中的一員，和他一起完成這「聖戰」──換句話說，要成為自己口中所說的「吸血鬼」。那一樣比較重要？至友的性命，或是自己的信念和理想？
王萍不由得想起好久好久以前，哥哥也向她提出這個邀請。當時她猶豫了──而這猶豫造成了不可彌補的悲劇。自那時起，王萍每每自責悔恨自己的懦弱；若時光能倒流，她將毫不猶疑的跟哥哥走。現今他又重申這項請求，難道這竟是個讓她補償她哥哥的機會？可是……
「小浮萍，妳一定想到那一天晚上了？」他聰明地利用她的罪惡感來達到他的目的。「叫妳小浮萍多麼貼切！妳像沒有根的浮萍一樣，四處漂流……今天就看在自己的份上，為自己做個決定吧！」
「不，」施雪蓉開口了，「小萍，不要管我。妳不可以當吸血鬼。」她平靜道。
「妳想當烈士？」楊展翔嗤道。
「他不敢殺我的。」施雪蓉輕道。此語明顯地激怒了他：「妳想死了？」他罵道。
「小萍，快走。」施雪蓉催道。
「不……」王萍又悲又急。
「小萍兒！到底怎樣？」楊展翔道。
「我不會有事的！他沒那個膽！快走！」施雪蓉又道。
「妳一心求速死，所以小萍兒不用跟我走，這樣的朋友真了不起，」楊展翔對施雪蓉笑道。「好，我成全妳！」說著刀鋒向上一提，往下斬落。
「不！我跟！我跟！」王萍狂喊，心裏一陣劇痛；這時叫喊出來卻已經太遲……
施雪蓉雙眼一閉，心道：「別了！」準備迎接死亡。
時間凍結在那一刻。
她沒有感到任何疼痛。我死了嗎？她問自己。不由得睜開眼睛，卻見到楊展翔正望著自己：那眼神充滿了憤恨和困惑，臉漲得通紅。刀子竟仍在半空，好似有一隻看不見的手抵著讓它下不來。楊展翔試了幾次要砍下去，可是就是不能；手指的關節因過份用力而發白，雙手開始發顫。他與施雪蓉四目交接，就這樣一切凝滯在那一點上。
忽然他大喝一聲，一刀砍在施雪蓉身旁的琉理台上！施雪蓉沒有尖叫，但已嚇得面無人色。忽地她全身控制不住地發戰起來，此時她才了解：自己其實恐懼得要命。
楊展翔不作聲，恨恨地看著刀子。「為……什麼？」楊展翔自咬牙切齒自語道。「為什麼砍不下去？」
「展……展翔……」施雪蓉用發抖的手輕輕拉住他的衣袖。他躲避她的目光。
忽然遠遠傳來人聲，警笛聲，還伴隨著狗吠。王萍和施雪蓉不禁有些著慌，卻是楊展翔竟面露微笑：「嘿！來得可真快！」
「那是……？」王萍問道。
「是那些飯桶警察，來找我的。」楊展翔笑道。「要不是半路殺出來個程咬金心理醫生，他們一輩子也想不到是我。不過……眼下我倒得避一避才是。」
「所以……小老鷹，他們……來抓你了……」王萍苦澀叫著他小時的外號。她不知道應該如何勸他：自首或是快逃？
「抓不到的。沒把握我就不會待在這兒這樣久。」他傲然道。接著轉頭瞪著施雪蓉：「倒是妳交了好運；我得走了，來日再來討妳的債。」
「小老鷹……」王萍掙扎站了起來，顫慄著張開雙臂，緊緊地將楊展翔擁在懷裏，痛哭失聲。施雪蓉也一同潸然。
「哥哥……保重……哥哥……」楊展翔嘴唇也顫了幾下，但隨即恢復冷酷：「妳不跟我走是最大的失策。」
王萍抬起頭來，直視著他：「我愛你，小老鷹。」
「……」
「我一定要你永遠記著這件事。無論如何，我永遠等你回來。」
他沒有任何表示，既不接受也不抗拒。
「……我也是。」施雪蓉在一旁輕輕道。
他冷哼一聲，慢慢推開了王萍。「我回來的時候，妳得跟我走。」說著轉身離去。「小心……小老鷹……」王萍在後道。
他又哼了一聲。「憑他們？」頭也不回地出去了。
王萍怔怔地看著楊展翔的背影。施雪蓉抱住了她，兩人一齊相擁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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